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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十五章)(6)



    晓鸥的电话响起来,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内顿时是心惊肉跳的静,直到晓鸥对着手机说:“嗯,我知道那个段凯文。他怎么有我们家的电话?”

    那一头是晓鸥家的钟点工,下午一点来上班,隔着吸尘器的噪音听到电话铃,就接听了。段凯文说晓鸥把丝巾丢在咖啡馆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条不能丢的丝巾,白底红梅,老史的手绘。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丝巾,现在她只穿老史的设计。穿了老史的设计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象力的匮乏,设计得重复和丑陋,也意识到世上只有一个梅晓鸥:她梅晓鸥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性。她跟钟点工说,假如段凯文再打电话,告诉他把丝巾留在咖啡店,自己会去取。手机还没挂断,她听见老史开始活动了。他拖着脚步走到放着菜和饭的凳子旁边,慢慢坐在一块尚未雕刻出雏形的鸡翅木上。陈小小和儿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赌,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们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赌是不够的,远不够把他们赢回自己身边。不赌只是个最最低的起点,从他的债务高峰算起,那起点只是跟死海齐平的海拔。即便陈小小和儿子回来,跟他待在死海边,仰望压顶的债务高峰,也没什么幸福。关于这一点,老史越来越看清了。从每一个误认为来自陈小小的电话铃声中看清的。

    餐间说起段凯文要再借六十万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汤,半途搁回了勺子。他当然在意她是否又进圈套。她应该干脆地回绝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凯文也能弄残自己一条腿或一只手,进修深造求乞艺术,到大街上去挣生计。差一点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只差一点。不对,不是只差一点,你史奇澜跟段凯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晓鸥怎么会知道,但史奇澜自己知道:就差那一点,要不是小小带儿子出走,就一点不差了。

    接下去的对话,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盘子的。两人都不说话了,似乎都在为差的那一点而后怕。工作室里开始进来下午的太阳,一缕又一缕,把万千灰尘孵活了,欢蹦乱跳地起舞。老史忽然凑过嘴唇来亲她。等不来小小和儿子,又有那么多的柔情要施与。晓鸥感到他的亲吻越来越深,搅拌着新鲜豌豆和云腿的滋味,很是鲜美。晓鸥一向的卫生标准顷刻被颠覆,爱带一点不洁和腥气无妨。他知道她不愿意完整地裸露,中年的女性身体已经消失了一些年轻的线条,颜色也不那么新鲜,总之有些旧旧的感觉,因此他由她遮盖去,在太阳中让她的身体藏在衣物里。

    两人大汗如洗,最后一点快感都被挖掘出来。之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淡淡的伤心还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总有那一点是得不到的,却也只能这样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还留着快感的印记。

    “晓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虽然是一句建议,但充满商讨的意思。晓鸥感觉有点被背叛,退役赌徒在帮一个现役赌徒的忙呢。

    “说不定他真的是缺少这一次机会。你忘了?你也给过我最后的机会。”

    晓鸥摇摇头,表示不加考虑。老史是老史,段凯文是段凯文。

    “只不过我没有珍惜你给我的最后机会。”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珍惜?我那二百万给他骗去,都让他丢在赌桌上了!”

    “听你说过这个段总几次,你的口气都是替他可惜的。他比我有能力,条件也比我好,假如有最后一次机会……”

    晓鸥收拾碗筷时,老史说那只是他随便说说的,只是建议,她听不听都无所谓。

    离开工作室之后,晓鸥去了海边咖啡馆。丝巾却被段凯文拿走了,留下一张纸条。一笔隽秀的字迹告诉晓鸥,到他酒店前台去取,因为他看出丝巾的不凡,怕留在咖啡店弄脏或丢失。一个小小的负责行为,让晓鸥开始倾向老史的建议。她用手机拨通老猫,请他帮着查查看,资深开发商是否真有什么资质证明,有的话是否需要交费。老猫在傍晚时分查清了事实,段凯文在此事上没有撒谎。

    她到了凯旋门酒店大厅前台,说明自己是来认领那条手绘丝巾的。丝巾被叠得四方平整,装在一个小购物袋里。段是识货的,和晓鸥一样爱这条丝巾,这和他在建筑上的超好审美观有关。一个有着巨大潜质做好人的混账。现在难道轮到她晓鸥来挖掘那些精良潜质?别逗了,她没那雄心和野心了。让老猫去挖吧。她把老猫招来,跟他摆出条件,段凯文可以让给他,要回的债务她只要两成,但现在他必须出六十万把段救活。

    老猫瞪着她,一半上唇咧开,看着晓鸥这个葫芦里卖没卖毒药。

    晓鸥见他掏出烟盒,替他按着打火机。猫哥这难道不是下注?愿意玩总得拿出赌资。干吗她晓鸥不自己玩?没赌资了,也玩够了。想想吧,猫哥,同意就签个合同。他要一天时间考虑,给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还请你老猫出马?晓鸥心里冷笑。她知道老猫不会把三天时间花费在考虑上,而是花在调查上。段的能力,曾经的丰功伟绩是经得住调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猫来敲晓鸥的门,他同意跟她签合同了。晓鸥知道他一定刚从北京回来,完成了一场透彻的调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点,老史没有准时回家。晓鸥不放心了,起床随便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二十分钟车程,老史一般是骑车往来。走到工作室楼下,她看见阁楼上面灯光阑珊,不像在工作的样子。老史在为香港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突击创作几件木雕,现在回家睡觉的时间从原先的凌晨三点推后到清晨五点。

    她轻轻推开门。到工作室来晓鸥总是带有一种敬畏,是寻常人对创造者那种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惧。所以她每次进入这里总是十分知趣,尽管这间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盏壁灯亮着,老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来了?”他既无倦意,也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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