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

　　越来越快，像是一个从高处掉下来的东西。

　　有一阵子，日头闲挂着，悬在半空，走走停停，我从村东跑到村西，又从村南逛到村北，一抬头，太阳往西挪了一小点。我无所事事，揩着清鼻涕，疯跑一阵子，然后坐下来，看着日头发呆。时间走在我身边，忽然放慢了脚步。

　　我是熬到上学的，几十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坐在两间打通了的土房子里，我们都看不见自己长大的过程，只有大人们偶尔从窗前经过，往屋子里乜一眼，满眼的期待。

　　时间也不长，天天都是一样长短，我每天都看见阳光钻进窗棂，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台的边上，然后跌下窗台，半天，站起来缓口气，慢慢地走近我的脚。我躲开一点，它追一点。阳光爬上凳子，顺着我的腿我往桌面爬，踩在我身上，痒痒的。每天阳光爬上我的桌子，我在桌子上画了好多细线，太阳晒到最远的一根，我们就可以放学回家吃饭。

　　我扭头看见外面的房子，看见它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走，它们走在大街上，比走在我的桌子上快一些。每天早晨，我坐在教室里的凳子上，看见二万家的房影，遮住高二哥家的东房山，二万家的房子比高二哥家的房子矮半截，影子从没有铺满过那面墙。

　　那些影子，慢慢往地面跑，过一会儿，一小片黑影，从高二哥家的屋檐下追出来，九点钟，二万家茅房的一个屋角，钻出房影，露在阳光里。

　　第二节课，二万家的房影退到茅房的房顶下面，高英家的房影隔着一段阳光，在后面猛追不舍。

　　第三节课，高二哥家的房影源源不断的从房檐下涌出来，步子却慢下来，我背上十遍课文，它们挪一草叶，我低下头，半天不看它们。有时候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我看见我家的人从窗外一闪过去，他们回家做饭或者准备吃饭，我故意大声读书，让他们听见我，他们听见我的声音，翘脚往屋子里面看，那个时候，他们肯定盼望着我，在慢悠悠的时光中，在朗朗的读书声里，快一点儿长大。

　　最后的期待总是最漫长，二万家的房影已经不见踪影，高二哥家的房影好像追了一上午，有点累，走一步喘一口。等到高二哥家的房影们慢条斯理地迈过茅房，消失在那面墙的后面。这个时候阳光就会穿过窗棂，照在我画在桌面上的那条竖线上。所有的目光涌向老师，就快到点了，就快放学了，再数十下老师就说话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三二三四…… 时间是从那一天开始快起来的！

　　那天，我们学到新的一课《和时间赛跑》：太阳大，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奔向2000年……

　　我们如此向往2000年，我们在老师描摩的未来生活里海阔天空：那是一个新的世界，到了那一年，干旱的庄稼盼来甘霖，贫穷离我们远去，落后的人群一夜之间都过上幸福生活，我们会在那一年搬入梦想的城市，过上取之不尽随心所欲的美好生活，还有我们村子里的那几个光棍儿，全都娶上漂亮的媳妇！所有的人都会赶在时间前面，过上幸福的好日子。那些等待无望的人，都把羡慕和期待的目光投在我们身上……孩子们，跑吧！奔向2000年。

　　于是我们在自己的屁股上猛拍两巴掌，像一群初生的儿马，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逐日奔跑。

　　我们撵着时间的屁股跑，后来我们慢下来，很多事情开始拖住我们，时间开始撵着我们的屁股跑，很多人被时间踩在脚底下再没能起来。2000年说话就到了，除了一些莫名的惶恐，全是失望之余的索然无味，世界一直慢慢腾腾，按着自己的步点儿越走越远。顺利到达2000年的人，陷在一大堆的麻烦里。那些把我们目送到2000年的人，也老于时光。我们对于时间了解的太少，一个时代，就这样轻易地毁于茫然！

　　那些追赶时间的人和追赶人的时间都已经收不住脚。

　　向着2000年的那些奔跑，让我们比正常的衰老早了几年。

　　时间飞快，像从天上掉下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