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3)
时间:2021-09-05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一个叠码仔问他还玩不玩。他又说:“歇口气。” 他站起来,朝两个保安打个手势,意思是要他们看护台子上他的那堆金山,然后走进洗手间。刚才问他话的叠码仔无意中碰到段的椅子,被蜇了一样抽回手——椅背湿透了,椅座也湿透了,冷汗交汇着热汗。 晓鸥都听见了,看见了,乘兴而来,现在兴味阑珊。大悬念并没有娱乐她,只多了一份无聊。 段凯文却又回来了。头发上沾着水,脸膛也湿漉漉的。他直着眼走回赌台,没看见坐在远处的晓鸥。继续抻你的运气吧,段总,但愿你命不该亡,能把这份运气抻得够还清所有赌债,还清欠下的农民工工钱,接上断裂的资金链,让余家英和一双儿女永远待在幸福城堡的高墙里。 新的一局开始了。段先前押了一百五十万,野心收缩不回去了。四散歇息的观众又聚上来,几个叠码仔用眼神激烈交谈。 这老小子疯了吧?今天碰上什么狗屎运了?不跟他“拖”就好了!还不是听说他是“常输将军”…… 五个叠码仔议论纷纷,他们的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刚进这行不久。假如他们在老妈阁混事超过五年,晓鸥一定会认识他们,因此他们还没有建立完整的信息网络。而晓鸥在赌厅坐着可不是闲坐,网络四通八达地运行,把段凯文在妈阁欠的所有赌债都清查出来:九千万。段今天使命重大,必须大赢,一赢扳回所有的输,把他在澳门各赌场的记录翻过来。他刚赢了一小半,还有五千万需要他一局局地搏。 他赢赢输输地入了夜,离开赌厅时是个美丽的黎明,进来是多少身价的段凯文,出去的还是那个段凯文。 晓鸥是在他的好运终于被抻断时离开的,那是子夜。她始终狠不下心来走到段凯文面前:“哇,先生,您长得跟我一个姓段的客户一模一样哎!”晓鸥以为自己对段凯文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憎恨,足够的残忍,可最后她一声不响地走了,把阿专也招走了。段凯文在黎明前的业绩是别人转告她的。梅晓鸥还缺耳目?耳目透露说段凯文是有种的,在输完最后一个筹码之后,站了起来。能在这一刻站起来的人不多。他站起来,泛泛地道了谢,掉头向厅门口走去。这一回他成功了,一个子儿也没输,除了输掉他百忙中的一天一夜。他欠所有人的债包括几家大银行的贷款也都一动未动地堆积在那里。所谓的楼盘依然是几个大洞,或者大荒地一片。 晓鸥在上午十点给段凯文发了条短信:“身体好些没有?” 没有回复。 二十分钟后,晓鸥揭下面膜,又发出一条信息:“假如近期您能康复出院,我就在北京等着您的召见。” 回复快得惊人:“捉什么迷藏?你昨晚不就在我旁边吗?” 晓鸥深信昨晚他没看见她,原来有人一直跟着她。段凯文的人。被捉个正着,她没什么说的了。段从来没让她主动过。她一面换衣服一面思考回复的措词,儿子却来了条短信。 “妈妈,我能再多耽一周吗?” 一个被她拉扯到十三岁的儿子,吃了卢晋桐什么迷魂药,居然舍不下他了。负责的人花费十三年的辛苦喂养教育孩子,不负责的把积累了十三年的迁就、宠爱、纵容在十几天里都拿出来给孩子,这就是孩子为什么对他不舍的原因。晓鸥不仅妒忌而且尴尬,在儿子面前自己落选了,哪怕只是落选一周。她愤愤地回复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学校请不了那么多天的假。” “爸爸已经跟学校打了电话了,学校同意。” 居然越过她给学校打电话。她耗费了十三年的心血换得儿子一声“妈妈”的呼唤,卢晋桐白白地就成了爸爸!他在洛杉矶她家的小院第二次剁下自己手指的时候,儿子你在哪儿?你被关在储物间,嗓子都哭出血来。可儿子现在认贼作父! “你必须按时回来。” 那边静默了一阵。儿子胆子小,母亲动一点脾气他就不知所措。十三年中他没有父亲,强硬时的晓鸥就是父亲,而温婉时的晓鸥便是母亲。儿子明白想得到做母亲的温婉晓鸥,必须先服从做父亲的强硬晓鸥。 “那好吧。”儿子服从了。 看着儿子这三个字的回复,晓鸥的心顿时软下来。儿子长长的手指如何委屈而缓慢地打出这三个字,她完全能想象。她马上发了条信息过去,说儿子可以在北京再多待三天。儿子没有回答她,连个“谢”字都没有。卢晋桐跟儿子玩象棋,玩迷你高尔夫,用九个手指教他如何端相机取景,一个差劲的父亲,但对于儿子来说他时时在场;晓鸥呕心沥血地做母亲,但时时缺席。对于孩童,长辈的陪伴是最最豪华昂贵的,把巨宅华厦、名牌轿车都比得太便宜了。 晓鸥独自吃早餐时,眼睛呆呆地看着小桌对面儿子的位置。现在她需要儿子的陪伴比儿子需要她要强烈得多。换位体验使她敏感到儿子十三年来如何宽恕了她的不在场。难道她不是个赌徒?假如她输,输掉的将是儿子健全的心理成长,输掉一个感情健全的儿子。她为段凯文、史奇澜之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她给儿子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看到她之前发的信息。看到了。在北京多待三天,高兴了吧?还行。那么能告诉妈妈为什么想多待一周,假如妈妈被说服,也许会同意儿子多待一周的。 刚按下“发出”键,她就后悔莫及。多么矫情的母亲,儿子会这样看她。恩准就恩准了,却让受恩准的一方不得安宁,把获准的心情毁了,他宁愿不获准。 “因为爸爸扩散了。”儿子的短信回答,似乎忽略了或原谅了她的矫情。 又过了几分钟,儿子的短信问:“什么叫扩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