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眠(2)
时间:2021-09-04 作者:八月长安 点击:次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块钱两块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了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 现在,反倒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关于妈妈。 余周周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步地奔向车站。 余周周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疲惫,好像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样。远处一辆8路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仿佛一个吃多了撑到走不动的老头子。抬手看表,7:06。 今天一定得坐这一辆了。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 8路车有两种,一元钱一位的普通巴士,两元钱一位的空调巴士。空调巴士车比较少,也比较宽松,每天上学她都要等六点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调巴士。只是为了不迟到,她今天必须要挤普通车了。 余周周几乎每天都能目睹惨烈的挤车大战。车刚刚从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骚动,随着车靠近站台,大家都调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脚步,推测这车大致会停在哪里以便抢占有利地形。她曾经见到过一辆刹车距离过长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车狂奔,一个中年妇女不慎扑倒被后面的一群人踏过。 车一停,拉锯战就展开了。小小的上车门像蚂蚁洞一般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余周周有一些心疼那辆臃肿的车——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这些上班族吞进去,里面一直挤到窒息,挤到前门进去一个就会从后门掉下一个的程度。还没有挤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门,抿住嘴巴不理会车上的人的大声叫骂。许多刚刚挤上去的人也回头大声地斥责他们耽误时间,要求他们等待下一辆车。 余周周每一天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上演,心里没有任何评价。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建的花园小区,漂亮的欧式建筑,铁艺大门吞吐着闪着炫亮车灯的豪华坐骑,呼啸驶过人满为患的站台。 这个世界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神经。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妈妈曾经说过的。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这模糊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妈妈的。但是那只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余温还在。余周周始终没有明白妈妈想要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时间,潮水般回忆一波一波淹没她,她也只是这样睁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发。 每到六点五十,空空荡荡的空调车就会幽灵一般地来,余周周踏上车,与拉锯战现场擦身而过。她记得空调车上的另外两位常客,也是在振华上学的女孩子,她们每一次看见站台上的那一幕都会大声地笑,耸耸肩嗤笑着说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钱遭那么多罪值得吗。 余周周并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挤车不在行。半天过去了还是呆呆地站在外围,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车门。被踩了好几脚之后,她愤而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叔叔,振华中学。”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仿佛听见妈妈带着笑的口气。 钻进车里面,周周扭过脸没有去看8路车旁胶着的战况。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后交织成迷离的网,她觉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头埋进奥妙洗衣粉残留的香气之中。每一次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觉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囍”字,高高悬挂在昨晚梦境的天空中。 那个梦。 前半段喜庆华丽,后半段却像一个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转直下,差一点就戛然而止,好像一个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现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过笔锋转的太过凄厉。 余周周陡然张开眼,偏过头去看窗外倒退的楼房。 “小姑娘你是振华的啊。” 车都快到校门口了,司机才好像刚睡醒一样开始搭话。 “嗯。上高二了。”觉得只是应一声不大礼貌,周周在后面自觉地加了一下年级。 “考振华了,嘿,真厉害啊。” “没,呵呵。” 真没营养的对话。她不自觉地想笑。 “我女儿今年考高中。啥也没考上。想给她办进好学校,但咱一不认识什么校领导,二没那么多银子往里砸,随便念了个学校,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念书的料。不过,这个社会需要你们这样的,也需要我家丫头那样的,是不是?往差里说,总要有人开出租车吧,不能都去坐办公室,对不对?” 上了大学也可能被现实逼回来开出租的,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人生是不是一个大圈子兜回原点。这是陈桉的原话。 “是啊,叔叔,你女儿一定有出息的,他爸爸这么宽容,这么明事理。” 大叔笑了,“那就借你的吉言了,丫头。” 下车的瞬间余周周忽然有些奇怪于刚刚那位大叔慷慨的演讲,或许他早上刚刚在家里面把女儿臭骂一通,然后觉得心疼了,却又过不去面子上那道坎,于是对余周周一通剖白,权当作是自我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