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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马(2)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远离村庄的野地里,围坐在一群马身旁,煮一匹老马的骨头。我们喝着酒,不断地添着柴火。我们想,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更多的马静静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夜空。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看清了人。而我们一点都不了解马,不明白马在想些什么。马从不对人说一句话。
 
  我们对马唯一的理解方式是:不断地把马肉吃到肚子里,把马奶喝到肚子里,把馬皮穿在脚上。久而久之,隐隐就会觉得有一匹马在人的身体中跑动。有一种异样的激情耸动着人,人变得像马一样不安、骚动。而最终,却只能用马肉给我们的体力和激情,干点人的事情,撒点人的野和牢骚。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
 
  但我们确实不懂马啊。
 
  记得那一年在野地里,我把干草堆起来,我站在风中。在更远的风里,有一大群马,石头一样静立着,一动不动。它们不看我,马头朝南,齐望着我看不到的一个远处。它们根本没在意我这个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样长久地羡慕地看着它们,身体中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嘶,想奔,想把双手落到地上,撒着欢跑到马群中去,昂起头,看看马眼中的明天和远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没养过一匹马,不像村里有些人,自己不养马,却喜欢偷别人的马骑。晚上乘黑把别人的马拉出来骑上一夜,到远处办完自己的事,天亮前再把马拴回圈里。第二天主人骑马去奔一件急事,马却死活跑不起来。马不会把昨晚的事告诉主人,但马知道自己能跑多远的路。不论给谁跑,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马鞭抽得再响也没用了。
 
  马从来就不属于谁。
 
  别以为一匹马在你胯下奔跑了多少年,这马就是你的。在马眼里,你不过是被它驮运的一件东西。或许马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马背上,替它看路,拉缰绳,有时下来给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
 
  也许,没有骑快马奔一段路,是件遗憾的事。许多年后,有些东西终于从背后渐渐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东西,我年轻时不把它们当回事,也不为自己着急。有一天一回头,发现它们已近在咫尺。这时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马,以及骑马奔跑的人。马并不是被人的鞭子催着在跑,不是。马在自己奔逃。马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马的速度摆脱命中的厄运。
 
  人和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也许人的逃生之路正是马的奔死之途,也许马生还时人已经死归。
 
  反正,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地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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