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七章)(8)
时间:2021-08-2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晓鸥把史奇澜的护照信息在澳门挂号已经两年多了,海关不可能让他进关而不通知晓鸥。倘若妈阁有一百个海关官员,晓鸥起码跟二十个做了半熟人,跟五个做了朋友。否则她梅晓鸥早已被十个史奇澜害死或逼疯了。 老史之所以能发挥才华就因为他对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聪明是他无数细小愚蠢的反面。没有诸如忘记护照之类的小愚蠢,他就不会有雕刻传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气质的拼镶,紧紧叉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进澳门需要用护照通海关这桩致命细节忘了! 无地自容的老史挂了手机。 晓鸥也挂了手机,随手把它往枕头上一扔。似乎老史通过它跟她说话,跟她撒谎狡辩把它都弄脏了似的,她不要它搁在自己手里。她的眼泪慢慢从面颊上流下,这个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这个知道他扶不起还在锲而不舍地硬扶他的梅晓鸥。她恨透了老史,因为老史已成了一堆污秽,可他对晓鸥还是一味药,虽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见他、听他、想他,功效都会扩大一会儿,扩大到差一点勾销他一千三百万的债务!她也在混账的作用下成了混账,在澳门和香港这样的地方,做个慷慨的混账,稀里糊涂勾销欠债人一大笔债务是没人赞誉的,做个精明敬业的生意人,一横一竖地记账讨债才是本分。本分人是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儿干漂亮。一个社会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稳定发达…… 两小时之后,晓鸥在吃早餐看晨间新闻时接到阿专电话,老史反跟踪成功,现在各个赌场的小兄弟都向阿专报道老史失踪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继续失踪。 下午一点,钱庄的短信来了,一笔款子从北京汇到老季账户。晓鸥正在试衣间试冬季裙装,马上脱下新衣,换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无聊的事来消磨时间排遣焦虑了。她系好纽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把一套套新裙装端正地挂回衣架。差点买下一套她以后肯定不会穿的衣服,只有焦虑能让她走进昂贵无比的“香奈尔”、“迪奥”、“普拉达”,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设计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当着自己一个人的面出自己一个人的丑,看看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么怪物!其间还让胆怯的怀有希望的导购小姐一次次烦扰她:“号码不大吧?”“我们还有另一个样式也特适合您!”“您气质那么好,试试这一套!”这些导购小姐用“气质好”来骂她不漂亮,“好气质”是“青春已逝”、“红颜渐老”、“不够漂亮”的同义词。 她理好头发,看着“气质好”的自己。钱终于到位,段总,谢谢您阻挡了几乎在我心里垮塌的段凯文形象。从镜子里看到衣钩上几件贵得惊人的裙装挂得隆重端庄,每件衣服的价值都能让老史在赌台上玩一把,快活一会儿。因此她觉得它们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会儿相比,更不值当,更无聊。她一开门出去,就要让导购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刚才在门外等她试衣时有多焦虑,她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虑,用失望。不到三十七岁的梅晓鸥认为,失望比焦虑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钱数。与钱庄老季的约定是手机短信中不提具体数目,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奥”的大门,站在被各种国际品牌店筑起的宽阔走廊里,她给老季拨了个电话。汇数是多少?三百万。不对吧?不对是什么意思,钱庄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对过吗? 焦虑扼住了晓鸥的喉管,使她艰难地向黑帮腔调毕露的老季解释,不是说他不对,是钱数不对,汇款方不对。然后她挂断老季,连“拜拜”都省略了。她马上拨通老刘的办公室电话。老刘是遵守上下班时间的好干部,不然他上哪儿找八个小时读完日报、晚报、参考消息的每一条新闻,上哪儿去找到办公室那么安静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顺便吃进、抛出? “喂!”老刘在他的副司长办公室电话上的声调跟在手机上略有不同,拖出一点官腔,“哪里呀?” “你那位朋友跟厅里借钱是有整有零,现在还钱就有零没整了。零头都不够。两千四,他还个三百,什么意思?”赌徒们都习惯把大数目后面拖泥带水的一系列零去掉,尤其在电话上,两千四百万在这里就是两千四。 “……谁,谁呀?” 晓鸥不理他。老刘当然明白她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其实老刘对自己拉给晓鸥的每个客人输赢数目都记得很清。他不愿带祸害给晓鸥,也在乎晓鸥挣了大数后给他个小数。 “你现在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在不在他的公司。别说是我让你打的。”晓鸥指示道。 “那我给他打电话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段凯文这样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给他打电话。找借口也得找个大借口。 “你就说,梅晓鸥问他,剩下的两千一是不是汇出了,收款人没收到。两千一不是小数,值当问一声。” “那他会纳闷,梅小姐怎么不亲自问……” “放心,他不会纳闷。” 老刘就像脊梁上被抵着刺刀尖似的,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他把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搁在一边,让晓鸥听他用手机跟段凯文通话。拨通了号,老刘的手机打开了麦克,晓鸥马上听见段的手机彩铃变了,变成了《献给艾丽丝》。堂堂段总,音乐教育启蒙比农民工还晚。 手机没人接。还欠款不足零头的人一般都不会接手机。晓鸥“拜拜”了老刘,跑下楼,奔了几条街。两台插卡电话落着北京的沙尘,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没人理会它们了,拥进城市的村民农夫们对着自己的廉价手机大叫大喊,从它们身边来去,似乎都不认识它们了。它们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余。 晓鸥皮包里备有一百元一张的电话卡。她的行当要求她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并备有替代通讯方式。卡被插入卡口,手指开始按拨号键,她用心做着每个动作,这种老式通讯方式对于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让对方识辨梅晓鸥的手机号,于是这么麻烦她自己。因为用心,马路上的喧嚣归于沉寂,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