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全文在线阅读) > 第六章
五月初又是澳门闹人灾的季节。珠海到澳门的海关从清晨到子夜挤着人。什么都吓不退人们,三小时、四小时地排队,污浊的空气,澳门海关官员的怠慢和挑剔,你急他不急,反正到时他有换班的。旅行团戴着可笑的帽子,腹部挂着可笑的包,所有的胳膊守护着包里的内容,每一个挤过去挤过来的人都让他们的心紧了又松:包中的赌资又一次幸免于劫。
澳门这边所有的人渣都泛起来,帮人排队的黄牛,推销“秀”票的黄牛,帮人扛包的真假脚夫,推荐按摩院、旅馆、散发餐馆折扣券的掮客……
晓鸥的衣服被挤皱了,头发也东一绺西一绺被汗贴在脸上、脖子上。五个广东的客户都是新客户,她总是亲自迎接尚未染指赌博的新客户。
等她终于把五个新客户带出海关,带到酒店,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还有半小时这五个人就白排队了,海关十二点关闭。她让客人们先到各自房间修整一下,客人们不明白他们欠缺的是哪方面修整,带着海关人群相互熏染的复杂气味进了赌厅。他们可没时间浪费在什么修整上。
她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你好精神啊!”
发送人的名字是“段”。她四顾一圈,没有发现发送者。“虽然你失约,我还是来了。”又是一条短信。她知道自己的笑很傻,捉迷藏玩不过对家那种迷惑而窘迫的笑。她知道对家在暗地正把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因此她不得不笑。“往你正前方看。”短信给她指路。正前方的赌台周围站着十来个观局的人,赌台上只有两个赌客,其中一个是段凯文。原来他离她只有三米,这是她目光错过他的原因。还有个原因是她以为他从来不入大厅做散客。段总跟她微笑一下,抬抬右手,就回到赌局里去了。他指的失约是他们相约的“北京见”,并在见面时共谋她的弃暗投明,从叠码仔生涯退役。晓鸥凑到段那张台看着段的小半个侧面:这种相约能认真吗?她梅晓鸥若认真了段总准笑她“二”。
段凯文玩得很小,跟劳苦大众一样,玩三百元的最小限额。段眼睛看着荷官发牌,屁股微妙地挪一挪,身体跟着向一边让让,这是他朝晓鸥发的邀请,要她挨着他坐下。揭开牌,他输了。晓鸥同情地笑笑。他的赌伴正踞赢势,每下一注都引起周围观众热议。
赌台被围成了个完整的圈,段总和赌徒像是被荷官逗弄的两只蛐蛐,而观众比角斗的蛐蛐还要好战。晓鸥发现段凯文做小赌徒跟大赌徒毫无区别,一样潜心沉静,输赢不惊。他那种僧侣般的沉静态度真好,让这项依赖人类卑劣德行存在的游戏显得高贵了。
突如其来地,他站起身。这一局收场很干净。他向晓鸥笑笑,又是一抬手,请晓鸥先走。桌面上剩了五个筹码,一千多块钱,他抓起来,让它们在他掌心轻轻击打。晓鸥于是猜到段总年轻的时候是曲艺爱好者,唱过快板书。
段总告诉晓鸥,这次一块来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还没吃完晚饭。她看见老刘从电梯间走出来,洗得焕然一新。午夜时分,澳门的好时光来了。曾有搭救史奇澜嫌疑的女孩萦绕在酒店的植物丛边,妆容是新鲜的。她这类女孩在夜晚十二点左右是最新鲜的。也许不是同一个女孩,但她们的模样大同小异,假睫毛都是同一个商家出品。老刘在午夜时分也显得年轻了。
段总邀晓鸥和老刘到吧台坐一会儿,喝一杯。她跟段接触不多,但不操心他酗酒。此人除了赌之外,别的事不上瘾,喝一杯只为了状态更好。武松十八碗打死一只虎,但武二郎倘若只喝一碗,死的就是三只虎。段凯文喝着马提尼说笑话。趁段总转身跟女调酒师攀谈她的葡国祖先时,老刘悄悄通知晓鸥,段总今晚还要玩大的,“拖四”。也就是台面跟场厅赌一份输赢,台面下,四份。一百万在台面上输了,四百万在台面下就会进入黑赌场庄主的腰包,或进入晓鸥的腰包,假如她独吃的话。
鉴于上次跟段的第一个回合交手,段输给晓鸥之流一千二百万,假如晓鸥勇敢一些,亡命一些,满可以一人足捞那一千二百万,而不必让老猫、阿乐瓜分。
“算了吧,劝段总别那么打,输了他跟我还做朋友吗?”晓鸥跟老刘说。她感觉自己那一层甜美的笑容后,就是加速蠕动的大脑。
“劝不住。”老刘用他混着意大利风干肠的气息对她悄语,接着喷出大蒜面包的干笑。
段凯文仍然在用他侉头侉脑的英文跟女调酒师练口语。他明白老刘需要长一点时间说服梅晓鸥。
“段总一年挣好几个亿,玩这点钱,不算什么!”老刘的嘴巴更近了,用一小时前进入胃囊的传统意大利餐招待晓鸥的嗅觉。他有些小瞧这个女叠码仔,没见过段总这种真正的阔佬吧?段总糟蹋掉的,比你一生挣的还多。段总挣那么多钱花不完,他老刘都帮着着急。因此只要某总带他来,他一定是尽责地帮他们花钱。
晓鸥这一刻心思好重,脑子不够用了。段总在台面上跟赌厅小赌,在台面下跟她这女叠码仔大赌,不论台下是晓鸥还是段总赢,明天他俩这对朋友就做到了头。她不想答应下来,因为她觉得段凯文是能够处成朋友的男人。
一杯红酒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晓鸥撇下老刘,绕到段凯文那一边。刚才他一直把右胳膊肘搁在吧台上,以使自己的小半个脊梁和后脑勺朝着老刘和晓鸥,那样就给他俩形成了个隔断,让他俩好好商量他今夜的***大业。现在晓鸥绕到他左边,一条腿支着地,半个臀搁在吧凳上,轻轻晃动残酒。她想说,段总行行好,别拖那么多,谁输谁赢都不合适,我们好好做朋友吧。退一步做掮客和赌客也不错,可你非要跟我做敌人。但她嘴上说的却不是这些。
“段总,上次我没来得及回答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不?”当然不记得了。因此晓鸥在一个节拍的卖关子之后又说,“你问我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