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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六章)(2)



    段凯文有点惊讶:这个女人怎么文不对题呢?酒劲儿正到好处,是最好谈价的时候。

    “你还想让我讲吗?”

    “当然想。”

    她看出段凯文当然不想。他不想让她拖一个马上要出征赌台的段凯文的后腿。他原以为她得体,分寸恰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准确得很,难道现在她不明白他这一刻不在休闲,浑身肌肉像拉满的弓,她不会蠢到这程度,认为他千里迢迢听她掏心窝子来了。

    晓鸥全明白这一刻的他。算了,本来想拉住一个朋友,为自己,也为他。她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去,给阿专打了个电话。

    “你马上过来一下。”她明白阿专就伺候在附近。

    阿专三十秒钟之后冒了出来,跟段总作了个揖。没这些输钱的大佬,阿专吃海风吗?

    “你陪着刘先生去大厅玩,我跟段总上楼去。”

    上楼在阿专听来是进贵宾厅。阿专祝段总玩得快乐,吉星高照。老刘也说了几句相仿的废话,便送段总出征了。

    段凯文在电梯里看了晓鸥一眼,打听她这半年多生意身体儿子好不好。其实他在打听晓鸥眼下的心情。她哪点变了,跟今夜刚见面时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还是个柔声细语、甜甜美美的女叠码仔吗?注意到段总摘眼镜,同时浑身摸口袋,她便从手袋里拿出纸巾,供他擦眼镜,周到依旧,但他还是觉得她不同了。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让我赌。”

    “我?不会吧?你这样的大客户来澳门一趟,多不易啊?大项目那么多,搁下来抽空上澳门玩几把,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再说了,不让你们玩,我们挣谁的钱去?”晓鸥这个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说。老江湖了,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露给你看的。

    进了贵宾厅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时刻等于证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点,正是好时候,每一颗心脏都在放二踢脚。晓鸥带着段凯文来到换筹码的柜台,替他拿了一百万筹码。一张赌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们这边招手。晓鸥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只能是段凯文的熟人。

    段凯文坐在内厅的桌上。内厅只有一张桌,气氛是庄严的,一个个赌客都更拿赌钱当正事。他们排除了人间一切杂念的脸只对着纸牌,告诉你赌钱也是一条人间正道,赌来的钱一样诚实干净。段凯文入了座,把晓鸥侍奉他的茶盘重新摆置一番,茶壶嘴对着肩膀后面,晓鸥看不明白其中的讲究,但讲究一定是有的。

    刚才打招呼的人过来了,跟段说了句话。

    “你可比两月前见老!”

    段总没理他,晓鸥看着这五十多岁的“二”货,真会说“客气话”。

    “可能是瘦了。减肥哪?”

    段总点点头,老不理不是个事,他是那种独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过两月就瘦这么多,也对自个儿太狠了吧?是俩月前在葡京见你的吧?那时还小小发着福呢。”

    “哎,我这儿开始了。”段凯文终于逐客了。

    那人说了句“你忙”便回外厅去了,途中留神了晓鸥一下。他把段总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晓鸥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凯文在两个月前来过妈阁,却没作为她的客户来。那么他来做什么?跟某个女人做野鸳鸯?做野鸳鸯可不必来澳门,内地有的是比澳门合适的去处。那么到澳门只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赌。既来赌,又瞒着晓鸥,为什么?

    晓鸥马上给了阿专一则短信,要他侧面问老刘,段总是否在三月来过妈阁。没有。二月中旬?也没有。算了,别问老刘了,老刘同样被蒙在鼓里。听到段总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有。

    在段总打头三局牌的时候,有关他的短信飞去飞来好几遭了。晓鸥最后一句是:“事倒是还没有。”句子在她心里却没有结束,还有个“不过我感觉有事”。

    段总赢了第三把、第四把。输赢扯平。台面下他跟晓鸥的白刃战暂时歇息。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赌桌上出现一阵骚动,段总又赢一注大的,现在输赢不再持平,段一举赢了一百五十万。

    就是说,梅晓鸥输给他的是一百五十万的四倍:六百万。假如段这时站起身,走开,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壶茶工夫,晓鸥失去了六百万!

    晓鸥此刻再拉老猫、阿乐之类入伙已经太晚。你输出六百万的大洞来让老猫他们堵,他们又不疯。这种时刻,尤其讲男女平等。要让他们和她共担风险,同赢同输只能在事先,谁让她事先贪心,想把台面下段总输的每一个子儿都独吞?现在人家段总赢了,你想到我老猫了?放明白点儿,老猫虽然不断跟你晓鸥起腻,但从来都是把你晓鸥当作此行当中你死我活的对手。这行当是个狼群,肉足够的时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够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赢了一注。现在台面下的黑庄家梅晓鸥输给段一千二百万。

    她狠狠地盯着段凯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语可以成两只大钉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钉在描金仿古的缎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来,晓鸥就有指望。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毒祈愿,愿段凯文眨眼间输个流水落花。

    她刚才的短信让阿专觉出不妙来,从老刘身边告了假,一脸呆相地来到晓鸥面前。阿专缺几种表情:焦急、凶狠、专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时,呈现的就是一片呆板。而晓鸥此刻觉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准确。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轻轻一摆下巴,朝着赌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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