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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一内篇一)(5)

 
  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解《庄》书者,以谓天地自有变化,人则从而奇腐云耳。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盖自刘知几以还,莫不以谓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
 
  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沉恩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此《尚书》之所以神明变化,不可方物。降而左氏之传,已不免于以文徇例,理势不得不然也。以上古神圣之制作,而责于晚近之史官,岂不悬绝欤!不知经不可学而能,意固可师而仿也。且《尚书》固有不可尽学者也,即《纪事本末》,不过纂录小书,亦不尽取以为史法,而特以义有所近,不得以辞害意也。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也。
 
  纪传虽创于史迁,然亦有所受也。观于《太古年纪》、《夏殷春秋》、《竹书纪年》,则本纪编年之例,自文字以来,即有之矣。《尚书》为史文之别具,如用左氏之例,而合于编年,即传也。以《尚书》之义,为《春秋》之传,则左氏不致以文徇例,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以《尚书》之义,为迁《史》之传,则八书三十世家,不必分类,皆可仿左氏而统名曰传。或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终始,或究一人之行,即列传本体。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训语之类。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纬本纪。则较之左氏翼经,可无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较之迁《史》之分列,可无歧出互见之烦。又省而事益加朋,例简而义益加精,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至于人名事类,合于本末之中,难于稽检,则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眼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别绘为图,以表明之。盖通《尚书》、《春秋》之本原,而拯马《史》、班《书》之流弊,其道莫过于此。
 
  至于创立新裁,疏别条目,较古今之述作,定一书之规模,别具《圆通》之篇,此不具言。
 
  邵氏晋涵云:纪传史裁,参仿袁枢,是貌同心异。以之上接《尚书》家言,是貌异心同。是篇所推,于六艺为支子,于史学为大宗;于前史为中流砥柱,于后学为蚕丛开山。
 
  诗教上同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
 
  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战国之文,既源于六艺。又谓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喻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尤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挚虞有《文章流别传》。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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