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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39)

 
  东方的山峦后面伸出两道绿色的光,这确实美。太阳升上来了。
 
  “你们好!”动物学家对拉耶甫斯基的证人们点点头,接着说。“我没有来迟吧?”
 
  他的身后跟着他的证人包依科和戈沃罗甫斯基。那是两个年纪很轻、同等身材的军官,穿着白色制服,另外还有消瘦而孤僻的医师乌斯契莫维奇,他一只手提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包袱,另一只手放在背后,他那根手杖照例紧贴在背上。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跟谁都没打招呼,把另一只手也放到背后,在林中草地上走动不停。
 
  拉耶甫斯基感到疲劳和别扭,那是一个也许不久就要死掉因而引起大家注意的人总会感到的。他巴不得快一点把他打死或者快一点把他送回家去。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日出。这个清晨,这两道绿光,这种潮湿的天气,这些穿着湿靴子的人,依他看来,都是他生活里多余而不必要的东西,惹得他不自在。这一切跟昨天夜晚,跟他的思想,跟他负疚的心情都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他恨不能一走了事,不想再等决斗了。
 
  冯·柯连分明在激动,却极力掩饰,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最使他发生兴趣的是那两道绿光。证人们慌慌张张,互相瞧着,好象在问,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他们该干什么事似的。
 
  “我想,诸位先生,我们不必再往远处走了,”谢希科甫斯基说。“这儿也行了。”
 
  “是的,当然,”冯·柯连同意。
 
  跟着是沉默。乌斯契莫维奇本来在走动,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拉耶甫斯基,呼出的气一直喷到他的脸上,小声说:“他们多半还没来得及把我的条件告诉您。决斗的每一方得付给我十五卢布,假如有一方死了,活着的那一方就得总共付给我三十卢布。”
 
  拉耶甫斯基早先就认识这个人,可是直到现在才头一次看清他那对无神的眼睛,他那硬唇髭,他那细细的、痨病患者的脖子。他简直是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不是医师!他的呼吸有一种难闻的牛肉气味。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拉耶甫斯基思忖着,回答说:“好吧。”
 
  医师点一下头,又走动起来。看得出来,他根本不需要钱,他要钱纯粹是为了解恨。大家都感到现在应该开始了,或者应该把已经开始的事结束,然而他们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光是走动,站住,吸烟。两个青年军官生平第一次参加决斗,他们直到现在还不大相信这种依他们看来没有必要的平民之间的决斗会认真举行。他们只顾注意地查看他们的军服,摩挲他们的衣袖。谢希科甫斯基走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道:“诸位先生,我们得运用所有的力量使这次决斗不要举行才成。应当让他们讲和。”
 
  他涨红脸,接着说:
 
  “昨天基利林到我家来诉苦,说是昨天拉耶甫斯基正好撞见他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在一起,诸如此类讲了不少。”
 
  “是的,我们也听说了,”包依科说。
 
  “喏,你们看。……拉耶甫斯基的手在发抖,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情况。……现在他就连枪也举不起来。跟他比武,就如同跟醉汉或者伤寒病人比武一样不人道。要是和解不成功,那么,诸位先生,至少把决斗的日期推延一下也好。……这样的鬼事情,真叫人看不下去。”
 
  “您去跟冯·柯连谈一谈吧。”
 
  “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那些规则见鬼去吧。我也不打算知道。说不定他会以为拉耶甫斯基胆怯,才打发我去找他。
 
  不过,他爱怎么想都由他,我还是要谈一下。”
 
  谢希科甫斯基迟迟疑疑,往冯·柯连那边走过去,腿略微有点跛,仿佛两条腿坐得有点麻木了似的。他一面走一面嗽喉咙,周身都现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说,先生,”他开口了,注意地瞧着动物学家衬衫上的花。“这事情我们私下里来谈一谈。……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这些规则去见鬼吧。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凭证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资格来说话,而是凭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资格来说话的。”
 
  “哦。怎么样?”
 
  “证人们提议和解,人家照例置之不理,认为这只是例行公事。就是爱面子,如此而已。然而我恳求您注意一下伊凡·安德烈伊奇。今天他处在一种所谓不正常的状态中,神志不清,样子可怜。他遭到一件不幸的事。我讨厌流言飞语,”谢希科甫斯基说,涨红了脸,回头看一眼,“可是既然要举行决斗,我就认为有必要告诉您。昨天晚上他在缪利多夫家里撞见他的太太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多么叫人恶心!”动物学家嘟哝一句。他脸色发白,皱起眉头,大声吐一口唾沫。“呸!”
 
  他的下嘴唇开始颤抖。他从谢希科甫斯基面前走开,不愿意再听下去,好象无意间尝到一种什么苦味的东西似的,又大声吐一口唾沫。而且,在这整个早晨,他带着憎恨的神情第一次看一眼拉耶甫斯基。他的激动和别扭的感觉过去了,他摇一下头,大声说:“诸位先生,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请问?为什么我们不开始呢?”
 
  谢希科甫斯基跟军官们耸耸肩膀,面面相觑。
 
  “诸位先生!”他大声说,但是他的脸没有对着什么人。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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