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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31)

 
  “多么不凑巧,”拉耶甫斯基看见他,心里暗想。“他会碍事的。”
 
  “您好!”他说。
 
  “您好!”冯·柯连回答说,眼睛没有瞧他。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在家吗?”
 
  “在家。他在厨房里。”
 
  拉耶甫斯基就往厨房走去,可是在门口看见萨莫依连科正忙着做凉拌菜,就回到客厅里坐下来。有动物学家在座,他素来觉得别扭,现在他生怕讲起他的癔病。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一分多钟。冯·柯连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拉耶甫斯基,问道:“您昨天发过病,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好,”拉耶甫斯基说,脸红了。“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昨天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发癔病,所以起初我认为您发了舞蹈病。”
 
  拉耶甫斯基一面做出讨好的笑脸,一面暗想:“他也未免太不体谅人了。他分明知道我心情沉重。
 
  ……”
 
  “是的,那是件可笑的事,”他说,仍旧赔着笑脸。“我今天笑了一个早晨呢。在癔病发作的当儿,你明知它荒谬,心里觉得可笑,可是同时你却又痛哭,这真是希奇古怪。在我们这个神经紧张的时代,我们都成了神经的奴隶,神经变成我们的主人,由着性儿摆布我们。在这方面,文明给我们帮了倒忙。……”拉耶甫斯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觉得不自在,因为冯·柯连严肃而且专心地听他讲话,专心地瞧着他,眼睛都不眫,仿佛在研究他似的。他也恼恨自己,因为尽管他不喜欢冯·柯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起他脸上那种讨好的笑容。
 
  “话虽如此,”他继续说,“我也得承认,这次发病是有直接原因的,而且是相当重要的原因。近来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此外还有烦闷,经常缺钱用,……缺少朋友和共同的兴趣。……我的处境糟透了。”
 
  “对,您的处境是没有出路的,”冯·柯连说。
 
  这句平静而冷漠的话不知包含着讥诮还是唐突的预言,反正它弄得拉耶甫斯基感到受了侮辱。他回想昨天动物学家那种充满讥诮和厌恶的眼光,就沉默了一忽儿,而且不再微笑,问道:“您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处境的?”
 
  “您自己刚刚说过。再者,您的朋友们对您也那么热切地关心,弄得人成天价老是听到您的事。”
 
  “什么朋友?您说的是萨莫依连科吧?”
 
  “对,他也在内。”
 
  “我要请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和我所有的朋友少为我的事操心。”
 
  “等萨莫依连科来了,您自己可以要求他少为您的事操心。”
 
  “我不懂您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拉耶甫斯基嘟哝道。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好象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动物学家痛恨他,看不起他,嘲弄他,动物学家是他最凶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请您对别的什么人去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轻声说道,满腔憎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这种憎恨如同昨天想笑的欲望那样充塞着他的胸膛和喉咙。
 
  萨莫依连科走进来,没有穿上衣,由于厨房里闷热而大汗淋漓,涨红了脸。
 
  “哦,你来了?”他说。“你好,老兄。你吃过饭了吗?别客气,你说吧:吃过饭没有?”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拉耶甫斯基站起来说,“假如我对你提出什么私人的请求,这并不等于说我容许你不承担说话慎重和尊重别人的秘密的义务。”
 
  “怎么回事?”萨莫依连科惊讶地问。
 
  “要是你没有钱,”拉耶甫斯基接着说,提高嗓门,激动得不住地调动两只脚,“那你就不要给我钱,回绝我,何必到大街小巷去宣扬,说我的处境没有出路之类的话呢?这样的行善,这样的给朋友帮忙,口惠而实不至,我受不了!你要吹嘘你的善行,自管去吹嘘就是,可是谁也没有给你权利去张扬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萨莫依连科问道,摸不着头脑,开始生气了。“如果你是来骂人的,那你就给我走开。以后再来!”
 
  他想起一个老办法:每逢自己对别人生气的时候,心里暗自从一数到一百,就会平静下来。他就很快地数着。
 
  “我请求你们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拉耶甫斯基接着说。
 
  “别管我的事。我做什么事,我怎样生活,这跟别人有什么相干?不错,我想离开此地!不错,我欠下债,我喝酒,我跟别人的妻子同居,我发过癔病。我庸俗,不象有些人那么思想深刻,可是这跟外人有什么相干?要尊重别人!”
 
  “你,老兄,对不起,”萨莫依连科说,数到三十五了,“可是……”“要尊重别人!”拉耶甫斯基打断他的话。“这样不断地议论别人的事情,大惊小怪,刺探隐私,偷听秘密,这种友好的关怀,……都见鬼去吧!借给我钱,却要提什么条件,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看不起我,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拉耶甫斯基叫道,激动得身子摇摇晃晃,生怕自己又发癔病。“那么,我星期六走不成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又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是我请求你们,劳驾,不要对我严加看管!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疯子,我请求取消对我的管束。”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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