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20)
时间:2021-08-07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好。……喝酒就喝酒。”
他们两人走进饭厅。
“可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怎么办呢?”萨莫依连科问,在桌上放下三瓶酒和一盘桃子。“莫非她留在这儿?”
“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拉耶甫斯基说着,感到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欢乐。“我以后会给她汇钱来,她可以去找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确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你的健康干一杯,朋友。”
“慢着!”萨莫依连科说。“你先喝这酒。……这是我的葡萄园里酿出来的。这一瓶是纳瓦利泽葡萄园的,这一瓶是阿哈土洛夫葡萄园的。……你尝一尝这三种酒,再老老实实对我说一下你的意见。……我那瓶好象带点酸味吧?啊?没尝出来?”
“是的。你给了我安慰,亚历山大·达维狄奇。谢谢你。
……我又成活人了。”
“是有点酸味吗?”
“鬼才知道,我尝不出来。不过你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大好人!”
萨莫依连科瞧着他那苍白、激动、善良的脸,想起冯·柯连的看法,认为象他这样的人应该消灭;于是萨莫依连科就觉得,拉耶甫斯基好象成了人人都可以欺凌和消灭的、无力自卫的小娃娃了。
“你回去以后,跟你母亲和解吧,”他说。“现在这样是不好的。”
“对,对,我一定要跟她和解。”
他们沉默了一忽儿。等到头一瓶酒喝完,萨莫依连科说:“你跟冯·柯连也该讲和才是。你们俩都是极其优秀和聪明的人,可是你们俩却彼此敌视。”
“是的,他是个极优秀极聪明的人,”拉耶甫斯基同意道,眼前他愿意赞美和原谅一切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然而要我和他相好却办不到。不行!我们的性格差得太远了。我性格软弱,无力,随和。我到适当的时候,也许会对他伸出手去,不过他一定会抱着轻蔑的态度……背过脸去不理我。”
拉耶甫斯基喝下一口酒,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然后在房中央站住,接着说:“我十分了解冯·柯连。这人性格坚定,有力,专横。你听见他不断提到远方考察,这并不是空话。他需要沙漠和月夜;在露天底下,在四周的帐篷里,睡着他那些挨饿的、有病的哥萨克、向导、搬运工人、医师、教士,由于长途跋涉而筋疲力尽,只有他一个人没睡觉,象斯坦利①那样坐在一把折椅上,感到自己是沙漠的皇帝,是这些人的主宰。他走啊,走啊,不住地往前走,他手下的人呻吟着,一个个死去,而他却仍旧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结果他自己也死了,不过仍旧是沙漠的暴君和皇帝,因为他坟墓上的十字架在三四十英里以外就能让运货的商队看见,统治着这片沙漠。我惋惜这个人没有到军队去服役。他会成为出色的、天才的统帅呢。他能使他的骑兵淹死在河里,用他们的尸首搭成桥,在战争中这样的勇敢比任何筑城工事和战术都更需要。啊,我十分了解他!你说,他为什么跑到这儿来闲住?他有什么必要待在此地呢?”
“他在研究海洋里的动物。”
“不对,不对,老兄,不对!”拉耶甫斯基说,叹一口气。
“在轮船上有一个研究科学的旅客对我讲过,黑海里的动物是贫乏的,海水深处有大量硫化氢,因此有机体不能生存。一切严肃的动物学家都在那不勒斯②或者维拉弗兰卡③的生物所里工作。可是冯·柯连有独立精神,为人固执,正因为没有人在黑海这儿工作,他才偏要在这儿工作。他跟大学决裂,不愿意跟学者和同事来往,因为他首先是暴君,其次才是动物学家。你瞧着就是,他日后会大有成就的。就连现在他也已经在幻想:日后等他考察归来,他要扫除我们大学里的倾轧风气和庸碌之辈,把那些学者管束得俯首帖耳。专制主义,在科学界也跟在战争中一样厉害。他住在这个臭烘烘的小城里,已经是第二个夏天了,因为他宁可在乡村里坐头一把交椅,也不愿意在城里坐第二把交椅。他在这儿是国王和山鹰。
他降服所有的居民,凭他的权威压倒他们。他把所有的人都抓在手心里,干预别人的事情,什么都管,人人都怕他。我正从他的爪子底下溜走,这他感觉到了,因此恨我。他对你说过应该消灭我,或者把我送去做苦工吧?”
“说过,”萨莫依连科说,笑起来。
拉耶甫斯基也笑起来,喝下一点酒。
“他的理想也是专横的,”他笑着说,吃起桃子来。“一般人如果为公共的利益工作,那他心里所想的就是他周围的人,就是你,我,一句话,普通人。可是对冯·柯连来说,人是小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渺小得不配成为他的生活目标。他工作,出外考察,在那边送掉命,都不是出于他对人们的爱,而是出于抽象观念,例如人道主义、后代、理想的人种等。他致力于人种的改善,在这方面我们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些奴隶、炮灰、驮载的牲口罢了。他要把一些人消灭,或者流放出去做苦工,把另一些人严加管束,象阿拉克切耶夫那样硬逼人们随着鼓声起床和睡觉,派太监来监督我们的贞节和道德,凡是超出我们狭隘而保守的道德范围的人,一概下令枪决,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人种的改善。……那么人种是什么东西呢?
幻觉、海市蜃楼。……暴君永远是幻想家。我,老兄,十分了解他。我尊重他,不否定他的重要性。这个世界依靠他那样的人才能维持下来;如果把这个世界完全交托给我们,那么尽管我们心地善良,满腔善意,我们也还是会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好比苍蝇把那张画片弄得一团糟一样。事情就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