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塞夫(4)
时间:2021-07-31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没什么,甚至相反,……好一点了。……你看,我已经能躺下来。……我感到轻松一点了。……”“真要谢天谢地,巴威尔·伊凡内奇。”
“我拿自己跟你们比,我就怜惜你们……这些可怜虫。我的肺是健康的,咳嗽是因为肠胃出了毛病。……就连下地狱我也经得住,慢说去红海了!再说,我对我的病,对药品,都采取追根究底的态度。你们呢,……你们却是些无知无识的人。……你们苦,很苦很苦哟!”
船身不摇了。风平浪静,然而船上又闷又热,跟澡堂里一样。不但说话困难,就连听人家讲话也不易。古塞夫抱住膝盖,把头枕在膝盖上,思念家乡。我的上帝啊,在这种闷热当中想念白雪和寒冷,那是多么畅快啊!人坐上一辆雪橇出门,忽然,不知什么缘故,那些马受了惊,狂奔起来。……它们不管大路,不管沟渠,不管峡谷,直冲过去,发疯般穿过村子,越过池塘,经过工厂,然后在旷野上奔驰。……“拉住马!”工厂里的人和路上相遇的人纷纷提高声音叫道。
“拉住马!”可是何必拉住呢?让刺骨的寒风自管扑到脸上来,刺痛手,让马蹄扬起的一团团雪,自管掉到帽子上,顺着衣领落到脖子上、胸膛上,让雪橇的滑铁吱吱地尖叫,让马的套索和马轭都碎裂,叫它们见鬼去吧!等到雪橇翻了个儿,把你一下子扔进雪堆,脸陷进雪里,然后,你站起身来,周身发白,唇髭上挂着小冰柱,帽子不见了,手套没有了,腰带松开了,那是多么畅快啊。……人们哈哈大笑,狗汪汪地叫。
……
巴威尔·伊凡内奇略微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古塞夫,轻声问道:“古塞夫,你的司令官贪污吗?”
“谁知道呢,巴威尔·伊凡内奇!我们可不知道,这事我们没法儿知道。”
然后,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古塞夫沉思,说梦话,不时地起来喝水。他说话吃力,听话吃力,生怕人家找他说话。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傍晚来了,然后夜晚来了,可是这些他都没注意,一直坐在那儿,思念严寒。
他听见仿佛有人走进诊疗所里来,人声嘈杂,可是过了五分钟,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说。“他是个心神不宁的人。”
“什么?”古塞夫问。“谁?”
“他死了。刚才人家把他抬到上边去了。”
“哦,”古塞夫打着呵欠,嘟哝说。“祝他升天堂。”
“你觉得怎么样,古塞夫?”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沉默一忽儿,问道。“他会不会升天堂?”
“你说的是谁?”
“说的是巴威尔·伊凡内奇啊。”
“他会升天堂的,……他吃过那么多的苦。还有一点,他出身教士家庭,教士的亲戚是很多的。经他们一祷告,他就升天堂了。”
那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在古塞夫的吊床上坐下,低声说:“你呢,古塞夫,在人世也活不长了。你到不了俄国。”
“莫非大夫或者医士说过这话?”古塞夫问。
“倒不是有谁说过,这是看得出来的。……人快要死了,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不吃东西,不喝水,瘦下去,瞧着真吓人。一句话,这是痨病。我说这话不是要惹得你心乱,而是因为你也许打算领圣餐,受涂油礼。要是你身边有钱,该把它交给长官才是。”
“我没写信回家,……”古塞夫叹道。“我死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呢。”
“他们会知道的,”有病的水手用男低音说。“你死后,这儿的人就会在值班日记上写一笔,到了敖德萨城照抄一份交给军事长官,军事长官再通知乡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
谈过这番话后,古塞夫害怕了,有一种什么渴望开始折磨他。他喝口水,觉得不对头。他凑到小小的圆窗口,吸点潮湿的热空气,也不行。他极力想念家乡,想念严寒,还是不行。……最后,他觉得要是他在这个诊疗所里哪怕再待上一分钟,他也一定会死掉了事。
“这儿闷得很,老兄,……”他说。“我要到上边去。看在基督分上,扶我上去吧。”
“行,”缠着绷带的兵同意道。“你走不动,我背着你去。
你抱住我的脖子。”
古塞夫就搂住兵的脖于,兵用他那条健康的胳膊托着他,把他背上去。甲板上并排躺着一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水手。他们人数那么多,弄得人很难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你下来,站在地上,”缠着绷带的兵小声说。“悄悄跟着我走,拉住我的衬衫。……”天色黑暗。甲板上也好,桅杆上也好,四周的海面上也好,一点灯火也没有。船头上站着一个哨兵,一动也不动,好比一尊塑像,看上去象是也睡着了。仿佛这条轮船已经由自己做主,要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