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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2)

 
  可是后来,脚步声响起来了。柳勃卡走进房来,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光着脚。……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医士,然后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两趟。她不是简简单单地走,而是挺起**,迈着细碎的步子。看来,她喜欢光着脚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为此特意脱掉了鞋。
 
  卡拉希尼科夫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用手指招呼她走过去。
 
  她走到那张桌子跟前,他就把书上的先知以利亚的画片指给她看,那位先知赶着一辆三套马的马车,腾云上天去了。柳勃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辫子横过肩膀往下耷拉着。那是一条深褐色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色丝带,几乎碰到地板。
 
  她也笑了。
 
  “真是一幅出色的画儿,妙极了!”卡拉希尼科夫说。“妙极了!”他又说一遍,两只手做出好象要替以利亚拉缰绳的样子。
 
  风在炉子里怒号。有个什么东西咆哮起来,又吱吱地叫,仿佛一条大狗咬住了一只老鼠的脖子似的。
 
  “嘿,魔鬼发脾气了!”柳勃卡说。
 
  “这是风,”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沉默一忽儿,抬起眼睛看着医士,问道:“奥西普·瓦西里伊奇,按你们念书人的看法,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
 
  “老兄,该怎么跟你说好呢?”医士回答说,耸起一个肩膀。“要是按科学来说,那么当然,鬼是没有的,因为这是迷信。不过,要是照现在你和我这样简单地看问题,那么干脆说吧,鬼是有的。……我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可多呢。……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在龙骑兵团里担任军医士。当然,我上过战场,得过勋章和‘红十字’奖章,可是在圣斯忒法诺和约①签订后,我回到了俄罗斯,在地方自治局工作。就因为我周游过世界,我可以说,我见过的事情别人在梦里都没有见过。
 
  就连鬼我也见过,并不是长着犄角或者尾巴的鬼,那都是胡说。说实在的,我是见过跟鬼差不多的东西。”
 
  “在哪儿见过?”卡拉希尼科夫问。
 
  “在好些地方见过。不必到远处去找,就说去年吧,喏,在这儿,在这个客栈附近,我就遇到过一个鬼,……只是晚上不要提他才好。我记得,那一次我是到果雷希诺村去替人种牛痘。当然,我照往常那样坐着轻便快车,那就是说,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套必要的用具,此外,我身上还带着表和别的东西,所以我一面赶路,一面提防着,可别出什么乱子。
 
  ……各式各样的流浪汉多得很哟。我走到蛇谷,这个该死的地方,刚要下坡,忽然间,好家伙,走过来一个人。头发乌黑,眼睛乌黑,整个脸膛象是用烟熏过似的。……他走到马跟前来,一把拉住左边的缰绳,喊一声:站住!他打量一下马,然后又打量我,后来他松开缰绳,倒没有说什么恶言恶语,只是说:‘你上哪儿去?’他龇牙咧嘴,眼睛凶得很。……我心想:嘿,你可真是个鬼!我就说:‘我去给人种牛痘。这干你什么事?’他就说:‘既是这样,那就也给我种种痘。’他卷起袖子,把胳膊一直戳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呢,当然不再跟他说废话,干脆给他种上牛痘,好躲开他。这以后,我一看我那把柳叶刀,它竟完全生锈了。”
 
  睡在炉子旁边的那个汉子忽然翻个身,撩开盖在脸上的短皮袄。医士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先前在蛇谷遇见的陌生人。这个汉子的头发、胡子和眼睛都象油烟那么黑,他的脸也黑黝黝的,而且右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有小扁豆那么大。他讥诮地瞧着医士,说:“拉住左边缰绳的事,倒是有过的。至于牛痘什么的,那是你胡扯,先生。我压根儿没跟你谈起过牛痘。”
 
  医士心慌了。
 
  “我说的又不是你,”他说。“你既是躺着,就还是躺着好了。”
 
  这个面孔黝黑的汉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医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如今瞧着他,医士暗自断定,这人一定是茨冈人。这个汉子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打了个呵欠,走到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跟前,在旁边坐下,也开始看那本书。他那带着睡意的脸上现出动情和羡慕的神情。
 
  “瞧,美利克,”柳勃卡对他说,“你给我弄几匹这样的马来,我要把它们套上车子,坐着车到天上走一趟。”
 
  “罪人可上不了天,……”卡拉希尼科夫说。“那是圣徒的事。”
 
  随后柳勃卡摆上食具,端来一大块腌猪油和几根腌黄瓜,还有一大木盘的烤牛肉,已经切成小块,然后又端来一个煎锅,里面盛着白菜煎腊肠,油在锅里吱吱直响。桌上还出现一个磨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们往杯子里斟酒,顿时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
 
  医士心里懊恼,因为卡拉希尼科夫和面孔黝黑的美利克只顾互相攀谈,根本就不理睬他,好象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可是他很想跟他们谈谈话,吹吹牛,喝一通酒,吃一个饱,而且如果可能,就跟柳勃卡调调情。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仿佛出于无意似的碰着他,她不时伸出手摩挲她那粗壮的大腿。她是个健康、爱笑、好动的姑娘,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即使坐着,身子也时刻转动,时而**朝着人,时而背对着人,就象个坐不住的孩子,而且她这么转来转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盖一定会碰到人。
 
  还有一件事也惹得医士不高兴,那就是两个汉子各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喝酒,未免别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随后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腊肠都吃光了。他希望那两个汉子不见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决意恭维他们一番。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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