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日记(7)
时间:2021-07-26 作者:By Rex 点击:次
医生轻笑了一声,或者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你是应征入伍的吗?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自己也是被征来的,只不过从没上过前线。你知道那些飞行员其实是志愿兵吗?他们自愿钻进那个铁罐子,然后被人从天上打下来,生还的机会几乎为零。”
我说我不太清楚。
“我在这儿呆这么久,接触过的伤员无以计数。”他说,“对这些人而言,这场战争就像一条巨大的断裂带,把他们的生活彻底劈为两半,在这条断裂的前后,他们一半是原本的自己,一半是现在的自己。
“当这些人遭受灾难,受伤,看着战友死去,亦或是第一次杀人,他们原本那个自己就会在眼前被砸个粉碎。他们有些人会离开,这不是懦夫的行为,因为现实是残酷的。而另一些人,像杰森这些人,他们会选择从自己的残骸中挑选功能正常的部分,他们面对现实,或者可以说,他们不愿面对现实,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你理解他继续留在军队里。”我说。
“可以这么说吧。”他道。
“那么医生,以你的理解,你能揣测一下杰森为什么自杀吗?”
“……假如你非要这么问我。”医生回应道,“客观来讲,我想,促成他自杀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他的父母。”
“此话怎讲?”
“当时杰森在加护病房,生命垂危,所有人都认定他撑不了多久了。于是上头出钱把他们的父母从国内接来,接到战地医院,让他们来看剩下的儿子最后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和杰森讲了什么,当时杰森还躺在病床上,我们让他们单独呆在一起,尽量不去打扰。后来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神色凝重,于是我带领他们去看巴里的遗体。当他母亲看到巴里遗体的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倒在她丈夫怀里,她一直在说:‘为什么是巴里!为什么一定要是巴里!’,他们那样痛哭着,我感觉他们好像希望死去的是杰森。”
“杰森有听到这些吗?”我问。
医生仿佛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真的。杰森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他从来没有提过那次会面。他挺过了感染的风险,直到他康复,他都没有提起他的父母或哥哥。我听说他申请调离了原先的飞行队,进入了另一只飞行队继续参战。”
“是的,他去了格斯韦斯岛。照你这么说,杰森的自杀可以归结为他的家庭问题,以及某种负罪感?”我问。
医生缄默了片刻,道:“如果你想交差,那就照这么写吧,准没错……不过,调查员先生?”
“什么?”
“你想听听我的理论么?”
“你的理论?”
“我私人的理论。”医生顿了顿,说道,“当你说杰森自杀时,我想到,杰森·贝辛格并不是我见过伤得最重的人。
“在这里,我见过很多灾难,比他更加深重的灾难,比他痛苦百倍的灾难,但其实痛苦是无法衡量的,不是吗?我们都太主观了。在我看来,很多人都没有被苦难打垮,更不会想要自杀,即使是终生残疾,他们也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想,无论苦难多么深重,无论遭受多少唾弃,一个人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喜欢他自己。”
医生讲完这番话时,我依然听到那个护士在喊:“快拿剪刀来!剪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
“谢谢您医生,您对我的帮助很大。”
然后我们结束了通话。
围墙
那天晚上我是在军官俱乐部里度过的,就是帕帕和缪西娅讲过的那座本地最大的军官俱乐部。
俱乐部在半山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你完全想象不出这时是在打仗。战争就快胜利了,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杰森·贝辛格却自杀了,我暗自嘟囔。
那晚我没有见到缪西娅或帕帕。我独自坐着,乐队一整个晚上不曾停歇,有个姑娘一直在舞台上唱着法国曲子,一首接一首。大兵们玩纸牌、打桌球、在舞池里跳舞,烟蒂在无数双脚下滚来滚去,最终消失不见。
我问送酒的侍者,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有一半是烧伤的家伙。那侍者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狡猾的家伙。
第二天一早,我搭俱乐部的吉普从市区赶回机场。
那架运输机还停在那儿,正好有人往上面装货,成箱成箱的。但是,我哪儿都没有看到司务长。
我去问飞行员,飞行员嚼着口香糖说:“司务长?哪个司务长?哦,他不会来了。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你上不上这趟飞机都不关我的事,我这架飞机可是不等人的。你要去找他?那你恐怕就得等下一趟从格斯韦斯飞来的航班了。不过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时候。”
于是我只好搭上了这架运输机,不再管失踪的司务长,毕竟我的行李都还在岛上。
机舱里货物堆到了顶,塞得满满的,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闻着海鲜、橙子、胡椒荚和各种蔬菜散发出的阵阵温热气息,加上昨晚喝了点酒,真是苦不堪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