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的尾巴(11)
时间:2021-07-25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卡嘉看出我有点不好受,想冲淡这不好的印象,就说:“走。上那儿去。那边。”
她带我走进一个很舒服的小屋,指了指写字台,说:“瞧……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在这儿工作吧。您天天上这儿来,把您的工作随身带来。您在家里,那些人反而妨碍您做事。您以后就在这儿工作,好吗?”
我怕回绝她会伤她的心,就答应我会上这儿来工作,说我很喜欢这个房间。然后我俩在这舒服的小屋里坐下来谈天。
现在,温暖、舒适的环境,眼前这个招我喜欢的人,在我心中引起的并不是象从前那样的满足感,而是一种想要诉苦和发牢骚的强烈欲望。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抱怨一阵,发一阵牢骚,心里就会畅快些。
“情况很糟糕,我亲爱的!”我叹着气,开口了。“很糟啊。
……”
“怎么呢?”
“你明白,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皇帝的最好的和最神圣的权利莫过于宽恕的权利。我以前老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因为我总是毫无限度地使用这种权利。我从来也不责备人,总是体恤人家。不管什么样的人,我都愿意原谅。遇到别人气不平或者愤慨,我总是劝一劝,说服一下。我这一辈子所努力的只是不惹家人、学生、同事、仆人讨厌。我知道,我这种待人的态度教育了我周围的人。可是现在我做不成皇帝了。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只有奴隶才配有的情况:我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满恶毒的思想,我早先没有领略过的种种感情在我的灵魂里筑下了窠。我憎恨、轻蔑、抱怨、愤慨,同时害怕。我变得过分严格,苛求,爱生气,不体恤,多疑。有些事情从前只会给我说一句无伤大雅的笑话的机会,好意地笑一笑了事,现在却在我心中产生一种阴暗的感情。我的逻辑也变了,从前我只是看不起钱,现在我呢,却不是对钱,而是对阔人有恶感,好象他们有罪似的。从前我恨暴力和专制,可是现在我恨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了,仿佛只该怪他们不对,不该怪我们大家不善于互相教育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是这些新思想和新感情是因为信念转变才产生的,那么,这转变是怎么产生的呢?难道这世界变坏了,我变好了?或者我以前瞎了眼睛,漠不关心?如果这变化是由于我的体力和脑力共同衰退产生的(我本来有病,体重天天减轻),那我的情况就未免可怜了,这就是说,我的新思想不正常,不健康,我应当为它们惭愧,把它们看得没价值才对。
……”
“这跟病没有什么关系,”卡嘉打断我的话。“这只是因为您的眼睛睁开了而已,没别的缘故。有些事情,从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您不愿意去看,现在却看见了。依我看,您首先应该做的是跟您的家庭一刀两断,一走了事。”
“你在胡说了。”
“您并不爱她们,那您何苦勉强呢?难道她们也能叫做家人?简直是些废物!要是她们今天死掉,明天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在不在人世了。”
卡嘉很看不起我的妻子和丽扎,就跟她们十分恨她一样。
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概不能谈论人们有互相看不起的权利了。
不过,要是按卡嘉的观点看问题,承认有这种权利,那就可以明白,我妻子和丽扎既有权利恨她,她也就有权利看不起她们。
“简直是废物!”她又说,“您今天吃过饭没有?她们怎么会没忘了叫您到饭厅里去吃饭?她们怎么会至今还记得有您这么一个人?”
“卡嘉,”我厉声说,“请你别说了。”
“您以为我喜欢谈她们吗?我倒巴不得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们才好。听我的话,我亲爱的:丢开一切,走吧。出国去。越快越好。”
“简直是胡说!大学怎么办呢?”
“也丢开那大学好了。大学跟您有什么相干呢?反正它也没什么意思。您教了三十年的书,可是您的学生都上哪儿去了?您教出了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吗?数一数好了!用不着有才能的好人来出力,照样可以培养出大批大批敲诈无知无识的人而大发横财的医生。您这种人是多余的。”
“我的上帝啊!你好刻薄!”我恐怖地叫道。“你好刻薄!快别说了,要不然我就走了!我不会回答你这些刻薄话!”
使女走进来,请我们去喝茶。到了茶炊旁边,谢天谢地,我们的谈话总算换了题目。我发完牢骚以后,又想满足另外一种老年人的嗜好:回忆往事。我对卡嘉谈起我的过去,使我大大吃惊的是我跟她讲了些简直没想到至今还完整地保存在记忆里的事情。她屏住呼吸,带着温柔、骄傲的神情听我讲下去。我特别喜欢跟她讲起从前我怎样在教会中学里求学,怎样梦想着进大学。
“我常在我们那所中学的校园里散步,……”我说。“风带来远处一个酒馆里的手风琴的呜呜声和歌唱声,或者,围墙外面驶过一辆有铃子的马车,这就足以使一种幸福的感觉不但忽然充满我的胸膛,甚至充满我的胃、腿和胳膊。……我听着手风琴的声音或者渐渐远去的铃声,幻想自己做了医生,描出许多画面,一个比一个灿烂。现在呢,你瞧,我的梦想实现了。
我所得到的还超过了当初所敢梦想的呢。三十年来,我一直是个得到学生爱戴的教授,我有许多卓越的朋友,我享受光荣的名望。我恋爱过,由于热烈的爱情结了婚,有了子女。总之,只要回顾一下,我就看到我的一生象是一篇天才笔下的优美作品。现在我所要做的只是别糟蹋这一生的结局。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应该死得象个大丈夫。要是死亡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我就得合乎教师、学者、基督教国家的公民身份,精神饱满、心平气和地迎接它。可是我却在糟蹋我的结局。我正在沉下去,我跑到你这儿来求教,你却对我说:沉下去吧,本来就该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