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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4)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块儿,还是另外单过?”
 
“现在我自己单过,我们分家了。这个月,过了圣彼得节 ,我成亲了!现在我是娶了媳妇的人!……从办喜事到现在有十八天了。”
 
“好事!”潘捷列说。“结婚挺不错。……这是上帝赐福给你。……”“年轻的老婆待在家里睡觉,他却到草原上来溜达,”基留哈笑道。“怪人!”
 
仿佛自己身上顶怕痛的地方给人掐了一下似的,康司坦丁打了个哆嗦,笑起来,脸红了。……“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连忙从嘴边移开勺子说,带着快活和惊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没结婚一样。……”康司坦丁摆摆手,摇摇脑袋。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流露着的欣喜妨碍他想心事。他好象坐得不舒服似的,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摇摇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头讲给陌生人听,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别人。
 
“她上杰米朵沃村去看她妈了!”他说,脸红了,把枪换一个地方放。“她明天会回来。……她说她回来吃中饭。”
 
“你闷得慌吗?”迪莫夫问。
 
“啊,主,你想会怎样呢?我们成亲没几天,她就走了。
 
……不是吗?哦,不过呢,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说得不对,让上帝惩罚我!她呀,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爱笑、爱唱,简直是一团烈火!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脑筋给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荡。我吃完中饭就出来走,真要命。”
 
康司坦丁揉揉眼睛,瞧着火,笑了。
 
“那么,你爱她,……”潘捷列说。
 
“她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康司坦丁又说一遍,没听见潘捷列的话。“一个挺好的主妇,又聪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里再也找不到象她那样的了。她走了。……不过,她一定也惦记我,我知道!我明白,那只小喜鹊!她说明天吃中饭以前回来。……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司坦丁差不多嚷起来,忽然提高声调,变换一下坐的姿势。“现在她爱我,惦记我,不过当初她还不肯嫁给我呢!”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说。
 
“她不肯嫁我!”康司坦丁没去听他,接着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见她的。我爱她爱得要命,差点没上吊。……我住在罗夫诺,她住在杰米朵沃,两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简直找不着机会。我打发媒人去见她,她呢:‘不行!’唉,这只喜鹊啊!我送她这个,送她那个,耳环啦,蜜饼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还是说:‘不行!’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仔细一想,我哪儿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一团烈火似的,我呢,岁数大,不久就要满三十 了,况且长得实在太漂亮,一把大胡子跟一把钉子似的,脸孔也真干净,上面满是疙瘩。我哪儿能跟她相比哟!只有一 点还好:我们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错啊。他们有六头牛,雇着两个长工。哥儿们,我爱她,入了迷。……我睡不着,吃不下,满脑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别叫我们受这份罪才好!我想见她的面,可是她住在杰米朵沃。
 
……你们猜怎么着?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说谎:一个星期总有三回 ,我一步一步走着上那儿去,就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儿不干了!我胡思乱想,甚至想上杰米朵沃去做个长工,好跟她挨近一点。我好苦哟!我妈找巫婆来。我爸爸打过我十来回
 
。我足足吃了三年苦,于是下了决心:就是入地狱我也要上城里做马车夫去。……这是说,我不走运!刚过复活节 ,我就上杰米朵沃去跟她见最后一面。……”康司坦丁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一阵细碎的畅快笑声,仿佛刚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么人似的。
 
“我看见她跟一些年轻小伙子在河边,”他接着说。“我的火上来了。……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大概有一个钟头。……她就此爱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我那一番话,她爱上我了!……”“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迪莫夫问。
 
“说什么?我记不得了。……怎么记得住?当时我的话象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现在呢,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哪,她就这么嫁给我了。……现在她找她妈去了,这喜鹊一走,我就到草原上来逛荡。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受不了!”
 
康司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来,在地上躺平,脑袋枕着拳头,然后又起来,坐好。这时候,人人都十 分明白这是一个陶醉在爱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表现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该怎么办才不致给他那无数愉快的思想压得筋疲力尽。他在这些生人面前倾吐了心里的话以后,才算能安静地坐好,眼望着火,出神了。
 
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迪莫夫站起来,轻轻地在篝火旁走着。从他的脚步,从他肩胛骨的动作,看得出他难受,烦闷。他站住,瞧着康司坦丁,坐下来。
 
这时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闪动,那一块红就缩小,暗淡了。……火越灭得快,月亮就显得越亮。现在他们看得清辽阔的道路、羊毛捆、货车的辕杠、嚼草料的马儿了。在大道的对面,朦胧地现出另一个十字架。……迪莫夫用手托着脸颊,轻声哼着一支悲凉的歌。康司坦丁带着睡意微笑,细声细气地随着他唱。他们唱了半分钟,就又沉默了。……叶美里扬身子抖了一下,活动胳膊肘,手指头也动起来。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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