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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10)

 
“你上哪儿去,乖乖?”犹太女人问道。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你妈有几个孩子?”
 
“就是我一个。另外没有了。”
 
“哎哟!”犹太女人叹道,眼珠往上翻。“可怜的妈妈呀!
 
可怜的妈妈!她会怎样地惦记,怎样地哭哟!过一年,我们也要送我们的纳乌木上学去了!哎哟!”
 
“唉,纳乌木,纳乌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他那白脸上的皮肤紧张地抽动着。“他的身子那么单薄呀。”
 
油腻的被子颤动起来,从被子底下探出一个小孩的卷发的头,下面是一段很细的脖子,两只黑眼睛发亮,好奇地瞅着叶果鲁希卡。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不住地叹气,走到衣柜那边去,开始用犹太话谈天。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男低音低声讲话,他的犹太话归总起来,象是连续不断的“呱呱呱呱……”,他妻子呢,用尖细的象是火鸡般的声音回 答,她的话大致象是“嘟嘟嘟嘟……”。他们正商量什么事,不料从油腻的被子底下探出另一个卷发的头和另一段瘦脖子,然后钻出第三个头,随后第四个头。……要是叶果鲁希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就会想到被子底下躺着一个百头的怪物呢。
 
“呱呱呱呱……”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说。
 
“嘟嘟嘟嘟……”犹太女人回答。
 
这场商谈的结局是那个犹太女人长叹一声,钻进衣柜,解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布包,拿出一大块心形的黑面蜜饼。
 
“拿着,乖乖,”她说,把蜜饼递给叶果鲁希卡。“你现在没有妈妈,没有人给你点心吃了。”
 
叶果鲁希卡把蜜饼塞到口袋里,退到门口,因为老板夫妇生活在其中的那种发酸的霉气他再也闻不得了。他回到大房间里,在长沙发上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就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
 
库兹米巧夫一点完票子,就把票子放回袋子里。他对待那些票子并不特别尊敬,毫无礼貌地把它们往袋子里乱扔,漠不关心,好象那些票子不是钱,而是废纸似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跟索罗蒙攀谈起来。
 
“喂,怎么样,聪明人索罗蒙④?”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在嘴上画十字。“事情怎么样?”
 
“您说的是什么事情?”索罗蒙问,露出挺凶的样子,好象人家在说他犯了什么罪似的。
 
“一般的事情啊。……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索罗蒙反问一句,耸了耸肩膀。“还不是跟人家一样。……您看得出来,我是奴才。我是哥哥的奴才,哥哥是客人们的奴才,客人们是瓦尔拉莫夫的奴才。要是我有一千万卢布,瓦尔拉莫夫就会做我的奴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做你的奴才?”
 
“为什么?因为没有一位老爷或财主不愿意为了多得一个小钱而去舔满身疥疮的犹太人的手。现在我是个满身疥疮的犹太人,叫化子,人人把我看做一条狗,不过要是我有钱,瓦尔拉莫夫就会巴结我,就跟莫伊塞巴结你们一样。”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互相瞧了一眼。他俩都不明白索罗蒙的意思。库兹米巧夫严厉地冷眼瞧着他,问道:“你这蠢材怎么能拿自己跟瓦尔拉莫夫相比?”
 
“我还不至于蠢到把我自己跟瓦尔拉莫夫比,”索罗蒙答道,讥讽地瞧着讲话人,“虽然瓦尔拉莫夫是个俄罗斯人,他本性却是满身疥疮的犹太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赚钱和谋利,我呢,却把钱扔进炉子里去烧掉!我不要钱,不要土地,不要羊,也不要人家怕我,在我路过的时候对我脱帽子。
 
所以我比您那个瓦尔拉莫夫聪明得多,也更象一个人!”
 
过了不多一会儿,叶果鲁希卡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索罗蒙用一种因为痛恨而透不出气的、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讲犹太人,讲得又快又不清楚。起初他的俄国话倒还讲得好,后来他加进了讲犹太人生活的说书人的声调,开始用浓重的犹太口音讲话,象那回在市集上棚子里一样了。
 
“等一等,……”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打断他的话。“要是你不喜欢你的宗教,你可以改信别的宗教。嘲笑宗教是罪恶,只是顶顶下贱的人才嘲笑自己的宗教信仰。”
 
“您压根儿没听明白!”索罗蒙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我跟您讲的是一件事,您讲的却是另一件事。……”“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蠢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我尽我的心教训你,你倒生气了。我照老前辈那样平心静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象火鸡似的:‘卜拉,卜拉,卜拉!’你真是个怪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走进来了。他不安地瞧一眼索罗蒙,又瞧一眼客人,脸上的皮肤又紧张得抽动起来。叶果鲁希卡摇了摇头,往四下里看一眼,偶尔看见了索罗蒙。这当儿索罗蒙的脸正好有四分之三向他转过来,他的长鼻子的阴影盖住他整个左脸,跟那阴影缠在一起的冷笑,亮晶晶的、讥讽的眼睛,傲慢的表情,好象拔净了毛的整个矮小身体,都化成双份,在叶果鲁希卡的眼前跳动,这时候他本人不象是小丑,倒象是人在梦中偶尔见到的一种大概象恶魔之类的东西了。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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