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雨
时间:2021-07-08 作者:毕飞宇 点击:次
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为政治诗和爱情诗两个部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
“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李商隐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诗他说大了,他没能活到五十岁。“一弦一柱思华年”,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让人痛心。一个人一心想做大官,却做不了,他能怎么说呢?写夕阳自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有点绕。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懂单相思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
以《夜雨寄北》为例。这个标题里起码隐藏着四个内容:第一,时间,是夜里;第二,环境,正下着雨;第三,他要回信;第四,那个人在李商隐曾生活过的地方,在北方。中心词是雨,也可以说,是夜雨。这可能是实情,也可能是心境和氛围。
为什么要讲这首诗?因为李商隐的雨写得好。
李商隐创造了一项文学纪录——他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
《夜雨寄北》这首诗其实是有情节的,是戏剧性的,它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里。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
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普通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作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电影院里的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的时间代表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小说也没法写了。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时间的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他对时空的处理已无限接近小说,甚至电影。
我们具体地看一看。我们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作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把那个地点当作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的“问”是“君”在问,这个动作是过去完成时,彼地。接下来,看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將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七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以及不停地回闪比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有好几个小时?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比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是心理状态,孤独、寂寞和忧伤。他的孤独、寂寞与忧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句诗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会把水袖抬起来,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就是情绪,就是害羞。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文化特征。
“巴山夜雨”这一句锻造得极好。雨是自上而下的,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这很像人类的内心,悄无声息。看似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它表面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一段时间比物理时间要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被拉到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有没有人对“遥远”提出异议?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
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起码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温馨也不幸福。道理很简单,这句诗遭到了当头一棒,这一棒来自这句诗的第一个字,“何”。“何”是一个疑问代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已经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它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确定,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还是等待。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回到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刚开始是面团,一拉,成了一根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根面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