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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错乱(5)

 
  “您在这儿觉得烦闷吗?”
 
  “当然,无聊得很。”
 
  “您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
 
  “我上哪儿去呢?去要饭吗?”
 
  “就是要饭也比在这儿过活轻松得多。”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要过饭吗?”
 
  “对了,从前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四处告帮来着。即使我没要过饭,这层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叫化子不管怎样总算是个自由人,您却是个奴隶。”
 
  黑发女人伸了个懒腰,把困倦的眼睛转过去瞧着仆役,他正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玻璃杯和矿泉水。
 
  “请我喝一杯黑啤酒吧,”她说,又打了个呵欠。
 
  “黑啤酒,……”瓦西里耶夫想,“万一你的弟兄或母亲这当儿走进来,你会怎样?那你会怎么说?他们又会怎么说?
 
  我看,那会儿才该要一杯黑啤酒呢。……”忽然传来了哭泣的声音。从仆役端着矿泉水走进去的那个隔壁房间里,很快地走出一个金发男子,满脸通红,瞪着气呼呼的眼睛。他身后跟着高大肥胖的鸨母,尖着嗓子嚷道:“谁也不准许您打姑娘的嘴巴!我们招待过身份比你高得多的客人,他们都不动手打人!骗子!”
 
  人声喧哗。瓦西里耶夫心里害怕,脸色发白。隔壁房间里有人号啕痛哭,哭得那么伤心,受了欺凌的人就是这样哭的。他这才领会到,在这儿生活的确实是人,真正的人,她们跟别处的人一样也会觉得受委屈,难过,哭泣,求救。……原本那种沉重的憎恨和厌恶的感觉就变成深切的怜悯和对打人者的气愤。他跑进有哭声的房里去。隔着一张桌子,隔着大理石桌面上摆着的好几排酒瓶,他看见一张痛苦的、沾着泪痕的脸,他就朝那张脸伸过手去,还朝桌子迈进一步,可是立刻又害怕地退回来。原来那哭泣的女人喝醉了酒。
 
  人们围着那个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却从这闹嚷嚷的人群中挤出来,心灰意懒,战战兢兢,跟孩子似的,他觉得这个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里的人仿佛要追他,打他,拿下流话骂他似的。……他从挂衣钩上摘下他的大衣,一口气跑下楼去了。
 
  五
 
  他站在妓院附近,倚着一道围墙,等他的朋友们出来。钢琴和提琴的声音欢畅,放纵,撒野,悲伤,在空中合成一片杂音,这混乱的声音跟先前一样,好象是黑暗里房顶上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乐队在调弦。要是抬头往黑暗里看一眼,那么整个漆黑的背景上布满活动着的白点:天在下雪。雪片落进灯光照到的地方,就在空中懒洋洋地飘飞,跟羽毛一样,而且更加懒洋洋地落到地下。在瓦西里耶夫的四周,细雪成团地旋转,落在他的胡子上,眉毛上,睫毛上。……马车夫、马、行人全变白了。
 
  “雪怎么会落到这条巷子里来!”瓦西里耶夫想。“这些该死的妓院!”
 
  他的腿因为方才跑下楼梯而累得发软。他喘着气,仿佛在爬山似的。他的心跳得那么响,连他自己也听得见。他给一种欲望煎熬着,打算赶快走出这条巷子,回家去,可是另外还有一种欲望比这欲望更强烈,那就是一心要等着他的朋友出来,好把自己的沉重感觉向他们发泄一下。
 
  这些妓院里有许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沦的女人的灵魂对他来说仍旧跟从前一样神秘,不过他现在才明白这儿的情形比可能设想的还要糟得多。要是那个服毒自尽的、自觉有罪的女人叫做堕落的女人,那么要想给眼前这些随着杂乱的乐声跳舞、说出一长串下流话的女人起一个恰当的名字就难了。她们不是正在毁灭,而是已经毁灭了。
 
  “这儿在干着坏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求救的希望也没有。人们卖她们,买她们,把她们泡在酒里,叫她们染上种种恶习,她们呢,跟绵羊似的糊里糊涂,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他也明白,凡是叫做人的尊严、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切,在这里都受到彻底的玷污,用醉汉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儿垮了”,这是不能单单由这条巷子和麻木的女人负责的。
 
  一群大学生走过他面前,周身沾满白雪,快活地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站定下来,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脸,用醉醺醺的声音说:“咱们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对不对,老兄?没什么,去痛快一下!走!别垂头丧气,好小子!”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头,把自己的又冷又湿的小胡子凑到他脸上,然后脚下一滑,身子摇摇晃晃,摇着两只手说:“站稳,别摔跟头!”
 
  他笑起来,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
 
  从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了艺术家的声音:“不准你们打女人!我不准,真该死!你们这些流氓!”
 
  门口出现了医科学生。他往四下里张望,一眼看见瓦西里耶夫,就用激动的声调说:“原来你在这儿!听我说,真的,简直不能跟叶果尔一块儿出来玩!他是什么玩意儿,我简直不懂!他又闹出乱子来了!你听见没有?叶果尔!”他朝着门里喊叫。“叶果尔!”
 
  “我不准你们打女人!”艺术家的尖嗓音从上面传下来。
 
  不知什么又笨又重的东西从楼梯上往下滚。原来是艺术家从楼上摔下来了。他分明是给人推下楼来的。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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