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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纷

纠纷
 
地方自治局医师格利果利·伊凡诺维奇·奥甫钦尼科夫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体质很坏,脾气急躁,由于做过一 些医学统计工作,热烈爱好所谓“日常生活问题”而在同事们当中出名。有一天早晨,他在他的医院里查病房。他身后照例跟着他的医士米哈依尔·扎哈罗维奇,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面孔很胖,头发平滑油亮,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医师刚开始查病房,就有一件琐屑的小事使他感到十分可疑,那就是医士的坎肩揉出了皱褶,一个劲儿往上掀,尽管医士不住地把它往下拉,摩挲平,也还是没用。医士的衬衫也是皱的,也往上掀。在他的长上衣上,裤子上,甚至领结上,都粘着一些白色绒毛。……显然,医士没脱衣服睡了一夜,从他此刻拉平坎肩和整理领结的神情来判断,这身衣服裹得他不好受。
 
医师定睛看了他一忽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医士的身子并没摇晃,他回答问题也还算有条理,不过他的脸阴沉呆板,眼睛毫无生气,脖子和手在颤抖,衣冠不整,尤其是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一心想掩盖自己的情形,——这一切都证明他刚刚起床,没有睡够,从昨天晚上起一直醉到现在,醉得很厉害。……他正在经历着“酒气熏人”的痛苦状态,十 分难受,分明对自己很不满意。
 
医师素来不喜欢这个医士,在这方面他有种种理由。因此,他现在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对医士说:“我看出您喝醉了!”他忽然讨厌起那件坎肩、那件长上衣、那个肥耳朵上的耳环来了,然而他克制住他的反感,照往常那样温和而有礼貌地说:“给盖拉西木喝过牛奶了吗?”
 
“给过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也温和地说。
 
医师一面跟病人盖拉西木谈话,一面看那张记录体温的表,憎恨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他就屏住呼吸,免得开口说话,可是又忍不住,就喘着气粗鲁地问道:“为什么没记体温?”
 
“不对,记上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温和地说,不过他把那张表看了一下,这才相信体温真的没记上,就慌张地耸一下肩膀,支吾道:“我不知道,大夫,大概是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而且从昨天傍晚起就没记!”医师接着说。“光知道灌酒,真见鬼!直到现在您也还是醉得不成样儿!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在哪儿?”
 
助产士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每天早晨在换药的时候都应该在病房里,可她这时候却没在场。医师往四下里看一眼,觉得病房没有收拾,一切都很凌乱,该做的事一样也没做,一 切都象医士那件讨厌的坎肩似地往上掀,揉得很皱,粘着绒毛,他恨不得扯掉自己身上的白外套,叫骂一阵,丢开一切,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走了事。可是他极力控制自己,继续查病房。
 
看完盖拉西木以后,医师接着看一个整条右臂的细胞组织发炎的外科病人。应当给这个病人换药才成。医师就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料理他的胳膊。
 
“昨天他们必是在命名日宴会上大喝了一通,……”他一 面慢慢地解开绷带,一面暗想。“你们等着就是,我要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命名日!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摸着那条又红又肿的胳膊上的脓疡,说道:“手术刀!”
 
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极力表示他两条腿站得挺稳,他能够办事,这时候拔腿就走,很快地拿来一把手术刀。
 
“不是这一把!拿一把新的来,”医师说。
 
医士踩着碎步往椅子那儿走去,椅子上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着换药的用具。他匆忙地动手翻箱子。他跟护士们小声嘀咕了很久,弄得箱子不住地在椅子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次把一件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医师坐在那儿等着,感到他的后背给他们的低语声和沙沙声刺激得十分难受。
 
“怎么还不拿来?”他问。“您必是把它们忘在楼下了。
 
……”
 
医士跑到他跟前,递给他两把手术刀,这时候,他一不留神对着医师吐出一口气。
 
“这两把也不能用!”医师生气地说。“我对您讲的是俄国话:拿一把新的来。不过,您去睡睡够再来吧,您嘴里喷出的气味跟酒馆里一样!您头脑不清!”
 
“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医士生气地问,慢慢地耸动肩膀。
 
他恼恨自己,暗自感到羞愧,因为病人们和护士们都直着眼睛瞧他。他为了表示他并不羞愧,就勉强笑一笑,又说一遍:“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啊?”
 
医师觉得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发抖了。他极力克制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去睡够了再来!我不愿意跟醉汉讲话。……”“您只能在公事方面申斥我,”医士接着说,“要是我,比方说,喝了酒,那谁也没有权利责难我。我这不是在工作吗?
 
您还要怎么样!我不是在工作吗?”
 
医师跳起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抡起胳膊,用尽力气,一拳打在医士脸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然而感到很大的快意,因为这一拳恰好打在医士脸上,那个体面、自信、有妻子儿女、笃信宗教、自命不凡的人不由得身子一晃,象皮球那样跳了一下,落坐在凳子上了。医师满心想再打一拳,然而他在那张可恨的脸旁边看见了护士们苍白惊慌的脸,就不再感到快意,摆一下手,跑出病房去了。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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