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2)
时间:2021-06-25 作者:铁凝 点击:次
这晚,老于骑了五十分钟自行车,从城郊赶到项市长家。他被一个面目清秀的小阿姨让进客厅,然后项市长出现了,和老于面对面坐在两张小沙发上。谈话一开始老于就觉得浑身燥热,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的缘故——在他那没有暖气的家里,他需整日这样穿戴。老于一下子还意识不到这些,他甚至看不见客厅里都摆放着些什么。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杯中的绿茶清香……这些和老于无关,或者,越是置身于此情此景,老于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种氛围和这种氛围中的女市长。于是他就谈文学。
他想起中学时的项珠珠是喜欢文学的。果然,如今的项珠珠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代表作,并和老于探讨这些作品的优劣、得失。老于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现项珠珠脸上是信服的神态。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说到新近读的一篇美国小说《热冰》,他称赞作者的想象力,那是一个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亲藏进冰库而永远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这让他有点内疚,因为直至现在他也没能让谈话转向正题。可难道项珠珠不该知道这篇美国小说吗?不该知道他老于涉猎范畴之广吗?不该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庸和他内心世界的高贵丰富不成正比吗?
老于被自己的讲述感动得欲罢不能,又由小说展开去说电影……老于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项珠珠的表情,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于对自己很满意,当他对自己满意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房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
后来他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有关20世纪的重大发明,什么硅片啦,阿司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等等。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吗?这不是请求,这是挑衅,是拿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奇闻,向他不可企及的这所房子和房子的主人挑衅。
他滔滔不绝。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问题的可能性就越是微小;内容越是高雅,房子问题就越显得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这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客厅,她穿着绒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进项珠珠的怀里叫她“妈咪”。老于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项珠珠怀里的孩子。项珠珠笑着告诉老于,她结婚晚,所以孩子才这么小。孩子把老于拉回了现实:客厅,水果,香茗,妈咪……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起来,项珠珠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于真的没有别的事吗?“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若再问反而是对他的不礼貌。项珠珠没有再问。
出门后,老于的脑子里很乱。他推着自行车在便道上走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两间带暖气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他又想起那个叫着“妈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他还对那一声“妈咪”感到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于的女儿是永远不会管他叫“爹地”的,可这并不妨碍女儿考上名牌大学,不会妨碍的,绝对不会妨碍!他顽强地思想着,简直是大声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
他本是带着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带回家去,他应该说出来,必须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龙盘槐靠近了一点,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荫里去那样。他于是把這棵树想成了项珠珠,他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将满心的重负卸在这棵树下,然后骑车离开了。
老于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他推车悄悄进了院子,见房间里还亮着灯。他知道老婆和女儿还没睡,她们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又把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和女儿再也别让他请求市长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不断地处在请求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日子里都会伴随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这时,老于坚信一年后女儿肯定能考上大学离开家,那么她就会住进学校里有暖气的宿舍。剩下他和老婆两个人,又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呢。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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