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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祸(2)

 
  “哼,您要明白,只有小孩和糊涂虫才会说这种话。可是,不管怎样,先生,您还是用不着担心。当然,您免不了要受审,不过他们一定会判您无罪开释的。”
 
  秘书的冷淡平静的口吻对阿甫杰耶夫起了镇定作用。他回到自己的商店里,见到他的朋友们,就又一块儿喝酒,吃鱼子,高谈阔论。他差不多已经忘掉搜查的事了,只有一件事他不能不注意到,而且使他心神不安,那就是他的左腿有点古怪地发麻,他的胃也不知什么缘故根本不能消化食物了。
 
  当天傍晚,命运又对阿甫杰耶夫开了响亮的一枪:在市议会的临时会议上,银行全体人员,包括阿甫杰耶夫在内,一概被革除市议员头衔,因为他们处在受审和侦讯的情况下。第二天早晨他接到一份公文,要求他立即放弃教会委员的名分。
 
  随后,命运究竟对阿甫杰耶夫还开过多少次枪,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对他来说,那些从来也没有过的古怪日子一个接一个很快地闪过去,每天都带来新的和意外的奇事。此外,法院侦讯官给他送来了传票。他从侦讯官那儿回到家里,一肚子委屈,脸色通红。
 
  “他死命追问我,就跟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样:你为什么签名?签名就是签名,这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我故意签的?
 
  人家把帐目送到我店里来,我这才签了名。那些写出来的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啊。”
 
  有一些脸色冷漠的年轻人来了,封闭商店,把房子里全部家具开列了一张清单。阿甫杰耶夫觉得很委屈,疑心这里面有阴谋,仍旧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罪,就跑遍各处衙门去申诉。他往往在前厅一连等候好几个钟头,长时间地诉说,哭泣,吵骂。对于他的申诉,检察官和侦讯官却冷淡而振振有词地回答说:“传您的时候您再来,现在我们没有工夫。”
 
  另外的人回答他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
 
  秘书,那个受过教育、阿甫杰耶夫觉得能够帮自己忙的人,光是耸耸肩膀,说:“这怪您自己不对。您不应该当绵羊嘛。……”老人四处奔走,他的腿仍旧发麻,胃口更坏了。闲散的生活使他厌倦,贫穷跟着就来了,于是他决定到他父亲的磨坊去工作,或者找他的哥哥去做麦子生意,然而当局不许他离开这座城。他家里的人动身到他父亲那边去了,撇下他一个人留在城里。
 
  日子一天天飞过去。这个前任的教会委员,体面而受尊敬的人,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钱,成天价到朋友们的商店去,喝酒,吃菜,听别人出主意。每到早晨和傍晚,他为消磨时间就到教堂里去。他一连几个钟头瞧着神像,不做祷告,只顾想心思。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把他眼前的处境解释为错误和误会的结果。依他的看法,这些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侦讯官和官员们年轻,缺乏经验,他觉得假如有个年老的法官跟他恳切而详细地谈一谈,那么一切事情又会走上正轨的。他不了解那些法官,他觉得那些法官也不了解他。
 
  ……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难忍难熬的长久拖延以后,开庭的时间终于到了。阿甫杰耶夫借来五十卢布,为他的腿储备一些酒精,为他的胃买下一些草药,然后动身到高等法院所在的那座城里去了。
 
  公审持续了一个半星期。受审期间,阿甫杰耶夫坐在那些受难的同伴中间,表现出令人尊重的、无辜受累的人所应有的沉稳尊严的态度。他听着,可是简直一句话也没听懂。他心里很反感。他生气,因为开庭的时间太久,因为没处找到持斋的素食,因为他的辩护人不理解他,他觉得这个辩护人讲的话都不对头。他觉得法官们也没有按照应有的方式进行审问。他们几乎根本不把阿甫杰耶夫放在眼里,三天当中只问过他一次话,而且他们对他提出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阿甫杰耶夫每次答话,总会在旁听席上引起一阵哄笑。等到他忽然讲到他的化费和损失,讲到他要求赔偿诉讼费,他的辩护人却回转身来对他做个难看的鬼脸,招得旁听者笑起来,审判长厉声申明,说这与案情无关。他最后一次发言,没有按辩护人教给他的那么说,却讲了些完全不同的话,这又引起一片笑声。
 
  临到陪审员们到议事室里去会商判决的那段可怕的时间,他坐在饮食部里生气,完全不去想那些陪审员。他不懂:事情既然这么明白,他们何必还要会商这么久,他也不明白他们究竟要拿他怎么办。
 
  他觉得肚子饿了,就要求仆役给他拿一点斋期的便宜吃食来。仆役给他送来一份冷鱼加胡萝卜,收去四十戈比。他吃下去,立刻觉得冷鱼象一团沉重的东西在他胃里滚来滚去。
 
  他开始打嗝,感到胃里灼热、发痛。……后来他听首席陪审员宣读问题单②的各项答复,他的内脏翻腾起来,周身冒出冷汗,左腿发麻。他没逐字逐句地听下去,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难受得不得了,因为他不能坐着或者躺着听首席陪审员宣读,最后庭上总算允许他和他的同伴们坐下,随后高等法院的检察官站起来,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顿时,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些宪兵,举着出鞘的军刀,把所有的被告团团围住。他们叫阿甫杰耶夫站起来,走出去。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被判了罪,看押起来了,可是他并不恐慌,也不惊讶。他胃里闹得很厉害,他根本顾不上那些押解兵了。
 
  “这是说,现在他们不放我们回旅馆里去了?”他问他的一个同伴说。“可是我的房间里还放着三卢布的钱和一包四分之一磅的茶叶没动用过呢。”
 
  他在警察分局里过夜,通宵感到鱼在胃里作梗,心里想着那三卢布和四分之一磅茶叶。一清早天空刚刚发蓝,人家就吩咐他穿好衣服动身。有两个兵,枪上安着刺刀,把他押到监狱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城里的街道竟有这么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他不是沿着人行道走,却沿着街中心,在刚融化的、泥泞的雪地上走。他的内脏仍旧在跟那条鱼搏斗,左腿也仍旧发麻。他把他的雨鞋不是忘在法院里就是忘在警察分局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僵了。……过了五天,所有的被告又给押到法庭上去听取判决。阿甫杰耶夫听见他被判决流放到托博尔斯克省。这并没使他恐慌,也没使他惊奇。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审问还没完结,还要拖延下去,还没作出真正的“判决”。……他住在监狱里,天天等候这个判决。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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