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第07章)(2)
时间:2021-06-0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一个人在门外打听,铁梨花是不是住这门里。门外的某人说,这里正是梨花婶子的家。 这个人的口音她是认得出的。她赶紧跑回屋里,对镜子摘掉纺花落在头发上的白絮丝,又找出刷子,满身地刷着灰土。刷着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难道想和这人咋着吗?拾掇什么呢?!…… 从窗子看,推门进来的张吉安几乎成了另一个人。长衫不见了,穿成一身西装,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镜。 “在纺花呢?”张吉安穿过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来。 “牛旦,谁来了?”她大声说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干净利索地迎出去的时候,张吉安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个小绸布包。 “看着好玩,给你买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把小绸布包往她手里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里面是一件首饰。打开绸包,里面装一枚金丝盘绕的月兔,两只眼睛是两颗红宝石。 “这是真金的?”她装傻地问道。 “吉安大哥能给你买真金的吗?当然是假的!”张吉安逗乐地笑着说。“这叫胸针,城市女人用来别在大衣上的。别在你这领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东口音把“姿烈”说成“紫烈”。 梨花便拿着那月兔,对镜子往她黑袄子的领口上别。一面说:“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诨打够,再出其不意地问他,为什么和那个日本走私犯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她屋里冒了出来…… “我咋会知道那家伙是个日本鬼子?”张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刚一落座便说起他和那鬼子尹医生的交易和交情:他们是由于爱古董一见如故的。 梨花附和着说她也一点也没听出尹医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县,一听说赵元庚的人抄了尹医生的诊所,就赶紧叫人把我店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经不住赵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来,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铺给砸了。不过也没啥砸的,都搬空了。” 铁梨花没有说:听上河镇的人说,你在尹医生败露前就卖掉了所有房产,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还早些。 “有人说呀,那鬼子挟带了一个镂空鸳鸯枕,叫赵元庚给砸了。”铁梨花说。 “我也听说了。”张吉安说。 张吉安见铁梨花要起身去厨房烧水沏茶,马上拦住她,说他坐坐还得走。 “我这土窑不配你歇个脚,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说。“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后你别来了,啊?” 张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机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两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时候,铁梨花已经看出张吉安揣了短枪在身上。 张吉安说这一阵日本人这样热衷古董走私,其实就是所谓的镂空薰香鸳鸯枕引起的。秋天那个巡抚夫人的墓终于被人掘了。这回的墓可是真墓——过去掘出来的几座墓,都是假的。这个墓里的鸳鸯枕,自然也就是真货了。 “是我在你店里看见的那个?”梨花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她明白张吉安上次拿出那个枕头和今天的突然造访,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么,她还在摸黑。 “那个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张吉安从口袋掏出烟嘴、烟卷。“你知道真的在谁那儿?”他点着烟,看着自己的膝头,“真的在赵元庚手里。” 铁梨花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从真墓里盗出来的,人人都以为是真的,其实是个一流赝品。是赵元庚把真货盗出来之后,搁进去的一个一流赝品。” 铁梨花嗑瓜子的声响在暂时的沉默中听着十分的响,爆着一个个小鞭炮似的。刚才张吉安的话让她脑子顿时成了个大空洞,空得呼呼过风。栓儿和牛旦掘出来的是个假货?!为一个假货她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假货把她花了十年工夫才过踏实的平民日子又掀了?眼前这个张吉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知道她逃出赵府后敲过十年疙瘩?凭她过人的天分成了首领?成了敲疙瘩的人的“铁娘娘”,这些敲疙瘩的都传说她那与生俱来的探墓神术——只要她头一晕,她脚下准有一个千百年的老墓……张吉安对她在阴阳间隐游的那十年,知晓多少? 她满脑子都是对张吉安的审问,耳朵并不闲着,把他正说着的话都细细听进去了。他告诉她,帮着赵元庚探到巡抚夫人墓的人,正是徐凤志的父亲徐孝甫。 铁梨花搁在牙齿之间的瓜子连壳落进了嗓子眼。 张吉安接着说,二十多年前,她逃离了赵家之后,徐孝甫花了三个月才探到那座墓。赵元庚让他把真货盗出来,把一个逼真的赝品再装回棺材里。恢复成原样的墓除了徐孝甫本人,谁也分辨不出。没多久,徐孝甫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个月不到就死了。赵元庚以为这样一调包就不会再有人惦记那个真货了。 “你是咋知道的?”铁梨花又拿起一颗瓜子。 “我当然是留了亲信在赵家。再说,要是知道他的为人,这些也不难推测。”张吉安笑眯眯地看着她。“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这位表兄了。” 铁梨花说:“他知道我这些年藏在哪里,就是不来找我,是吧?” “他暗地布置人跟着你。你掘出的东西总要出手吧?就像燕子跟着人不跟蚂蚱一样。人在草里一走,蚂蚱、蚊子自然就给惊飞了,燕子跟着人就尽吃吧。” 铁梨花心里苦笑:原以为姓赵的钟爱她的美色呢。 “后来你洗手不干了,落户到这里,他就找不到你了。我听说他派人在洛阳、津县都找过你。他咋也没想到你会做个老实农家婆儿,在这里种红薯、纺棉花。他以为他了解你,以为你人能老实下来,心也老实不了。” 铁梨花想,失去一个儿子,或许两个儿子,才能明白老实种红薯纺棉花有多美。现在全晚了。心里几乎认了全盘皆输,但她脸上摆出的却是最魅惑人的那个笑容。 “吉安大哥,咱不说他了。说他让咱老不带劲。” 张吉安叹一口气,站起身,打算告辞了。 “吃了晌午饭再走,我杀只鸡给你炖炖!”铁梨花替他做了主。 “我还得赶车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你是要娇屋藏金喽?”张吉安头一次用这种笑逗她。 “那咋着?藏不住你?”梨花铁下心来,要逗就逗到底,她得让他看看,她逗不恼,她很识逗。 张吉安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梨花这名字好,”他说,“我爱叫,爱听人叫你。梨花,你可不能再叫我等了。你只管点个头,我就带你走,咱去郑州,不行就去开封、西安……” 铁梨花像条黄河鲤鱼那样一个打挺,已经在两尺之外,面对着他站着了。她的脸红得像未经男女事物的小闺女。 “我可哪儿也不去。哪儿我都过不惯。” “……依你。咱哪儿也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