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课业
时间:2021-06-04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对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不懂外语是很不方便的。沃罗托夫在大学毕业、得到学士学位、着手做一点小小的学术工作的时候,痛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这真要命!”他喘着气说(尽管他才二十六岁,他却发胖,笨重,有气喘病了)。“这真要命!我不懂外语,就好比鸟儿缺了翅膀。这个工作还不如索性丢开不干的好。”
他决定无论如何非克制他那种天生的懒惰,学习法语和德语不可,于是他开始物色教师。
冬天的一个中午,沃罗托夫正坐在书房里工作,仆人来通报说,有一位年轻的小姐要见他。
“请她进来,”沃罗托夫说。
随后就有一个服装考究、打扮入时的年轻小姐走进书房里来。她通报姓名说,她是法语教师阿丽萨·奥西波芙娜·安凯特,由沃罗托夫的一个朋友打发来的。
“很高兴!请坐!”沃罗托夫说,气有点喘,用手掌遮住他睡衣的领口(为了呼吸畅快点,他总是穿着睡衣工作)。
“是彼得·谢尔盖伊奇让您来找我的吗?对,对,……我拜托过他。……很高兴!”
他一面跟安凯特小姐商谈正事,一面好奇而腼腆地瞧着她。她是个真正的法国女人,十分优雅,年纪还很轻。从她苍白娇弱的面容来看,从她短短的鬈发和瘦得反常的腰身来看,人可以估摸她的年纪不出十八岁;然而看一下她那发育良好的宽肩膀、好看的后背、严峻的眼睛,沃罗托夫又不由得暗想,她一定不在二十三岁以下,也许甚至有二十五岁了。
不过后来,他却又觉得她只有十八岁。她脸色冷淡,正经,就跟到此地来商谈银钱方面的事情的人一样。她没有微笑过一回,也没有皱过一次眉头。只有一次,那是在她听说,她被请来不是教孩子读书,而是教一个胖胖的成年人的时候,她脸上才闪过迷茫的神情。
“那就这样吧!阿丽萨·奥西波芙娜,”沃罗托夫对她说,“我们每天傍晚上课,从七点钟起,到八点钟止。讲到您希望每上一次课收费一卢布,那我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一卢布就一卢布好了。……”此外,他还问起她想不想喝茶或者喝咖啡,外面天气好不好。他好意地微笑着,伸出手心摩挲着桌面上的粗呢,和气地打听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在哪个学校毕业,靠什么生活。
阿丽萨带着冷冰冰的正经神情回答他说,她是在一个私立女子寄宿学校毕业的,取得了当家庭教师的资格,她父亲不久前死于猩红热,她母亲还活着,以做假花为业。她,安凯特小姐,每天午饭前在一个私立的寄宿学校里工作,午饭后到傍晚为止到几个上流人家教课。
她走了,身后留下女人衣服上那种淡雅的香气。沃罗托夫事后很久没工作,一直坐在桌子旁边,用手心摩挲绿呢子,沉思着。
“看见一个姑娘靠工作生活是很愉快的,”他想。“另一方面,看见象阿丽萨·奥西波芙娜这样优雅而漂亮的姑娘也免不了受穷,也得为生存奋斗,那就很不愉快了。这真可悲!
……”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品行端正的法国女人,因而又想:这个装束考究、生着发育良好的肩膀和过细的腰身的阿丽萨·奥西波芙娜,除了教课以外,多半还干别的事情吧。
第二天傍晚,时钟指到六点三刻,阿丽萨·奥西波芙娜来了,冻得脸色发红。她翻开随身带来的《马尔戈》①,没有说任何开场白就开始教课说:“法语有二十六个字母。第一个字母是A,第二个字母是B。……”“对不起,”沃罗托夫笑着打断她的话。“我得预先对您声明一下,小姐,您给我讲课得略略改变您原来的方法才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对俄语、拉丁语、希腊语都很熟悉,……我还研究过比较语言学,我觉得我们不妨跳过《马尔戈》,直接从阅读某个著作家的一本书入手。”
他就对这个法国姑娘说明成年人大多怎样学习外国语。
“我有一个朋友,”他说,“他想学新的外语,就把法语的、德语的、拉丁语的《福音书》一齐放在面前,对照着读,同时仔细分析每个词。您猜怎么着?他还没满一年就达到目的了。我们也照这样做吧。我们拿一本著作来读。”
法国姑娘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显然,沃罗托夫的建议,依她看来,十分天真和荒谬。如果这个奇怪的建议是由一个小孩子提出来的,那她一定会生气,责骂,然而眼前却是个很胖的成年人,她是不能对他斥责的,所以她光是微微耸一下肩膀,说:“随您的便吧。”
沃罗托夫就去翻他的书橱,从那里取出一本破旧的法文书。
“这一本行吗?”他问。
“反正都一样。”
“既是这样,那就开始吧。求主保佑。从书名开始好了。
……Mémoires。”
“回忆录,……”安凯特小姐翻译道。
“回忆录,……”沃罗托夫跟着说。
他好意地微笑,呼呼地喘息,为mémoires这个词花了一刻钟时间,为de这个词又花了同样多的时间,这就使得阿丽萨·奥西波芙娜疲惫不堪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问题,常常说乱,显然不大明白她学生的意思,而且也不想明白。沃罗托夫向她提出种种问题,同时瞧着她的淡黄色头发,心里暗想:“她的头发不是天生卷曲的,是由她卷成那样的。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