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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房里(2)

 
老人戴上便帽,站起来。
 
“当初我们将军夫人家里也出过这种事,”他说,把帽子拉低一点,“那时候我们还是农奴,他的小儿子也聪明过头,往嘴里开了一枪。照规矩,这样的人下葬不能请教士参加,不能举行安魂祭,也不能埋在墓园里,可是你猜怎么着,夫人怕人笑话,就买通警察和医师,给她开了个证明,只说她儿子发高烧,一时昏迷才干出这种事。有钱就什么事都能办到哟。所以他下葬的时候,又有教士在场,十分体面,还有乐队奏乐呢。他就葬在教堂旁边,因为那座教堂就是去世的将军本人出钱盖的,他的亲人一概葬在那儿。不过后来却出事了,哥儿们。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都还没什么。到了第三个月,下人报告将军夫人说,教堂里的那些看守来了。
 
‘有什么事?’下人就把他们带到她跟前。他们在她面前跪下,开口说:‘太太,这个差事我们干不下去了。……您另找看守吧,求您行个好,放我们走。’这是为什么?他们就说:‘不行,没法干下去。您的儿子通宵在教堂旁边哭。’”阿辽希卡打了个冷颤,把脸贴到马车夫的背上,免得看见那些窗子。
 
“将军夫人起初不肯相信,”老人接着讲。“她说:‘这都是你们这些老百姓疑心生暗鬼。死人不会哭的。’过了一阵子,那些看守又来找她,连诵经士也来了。可见就连诵经士也听见他哭了。将军夫人看出事情不妙,就把几个看守带到她寝室里,关上门,说:‘乡亲们,这二十五卢布给你们,你们收下这笔钱,晚上悄悄地,别让人看见,也别让人听见,把我那不幸的儿子挖出来,埋在墓园外面。’大概她还请他们喝了一盅。……看守就照着办了。那块刻着字的墓碑至今还立在教堂旁边,可是他本人,将军的儿子,却已经搬到墓园外面去了。……唉,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青鱼贩子叹口气说。“一年只有一天才能给这种人祷告,那就是三一节的星期六 。……谁也不可以为他们而对乞丐施舍,那是罪过,不过,为他们灵魂的安息,喂鸟倒是可以的。将军夫人每隔三 天就到十字路口去喂鸟。有一回在十字路口,不知从哪儿忽然来了一条黑狗,跑到面包跟前去了。它是那么一种狗,……咱们可都知道那是什么狗。这以后一连五天,将军夫人就半疯半癫,不喝水,也不吃东西了。……忽然间,她在花园里跪下,祷告了又祷告。……好了,再见吧,哥儿们,求上帝和圣母保佑你们。走,米海洛,你给我开一下大门。”
 
青鱼贩子和扫院子的人走出去了。马车夫和阿辽希卡也走出去,免得孤孤单单地留在车房里。
 
“这个人本来活着,如今却死了!”马车夫瞧着窗子说,窗子里仍旧有人影晃动。“今天早晨他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现在却躺在那儿死了。”
 
“总有一天我们也要死的,”扫院人跟青鱼贩子一块儿走出去,后来他俩就消失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马车夫和跟在他身后的阿辽希卡胆怯地走到灯光明亮的窗子跟前。有一个脸色十分苍白、大眼睛沾着泪痕的太太和一个白发苍苍、仪表端正的男人在把两张牌桌搬到房间中央去,大概供停尸用,牌桌的绿色呢面上还留着用粉笔写的数目字。早晨满院子奔跑和大声哭号的厨娘,这时候站在一把椅子上,踮起脚,想把一条被单盖在一面镜子上。
 
“爷爷,他们在干什么?”阿辽希卡小声问道。
 
“他们要把他抬到桌子上去,”爷爷回答说。“孩子,我们该去睡了。”
 
马车夫和阿辽希卡就回到车房里。他们祷告上帝后,脱下靴子。斯捷潘在墙角的地板上躺下,阿辽希卡睡在雪橇上。
 
车房的门关着,那盏提灯已经捻灭,冒出一股难闻的熏焦味。
 
过了一忽儿,阿辽希卡抬起头来,往四下里看一眼。隔着门缝仍旧可以看见外面那四个窗子里射出来的亮光。
 
“爷爷,我害怕!”他说。
 
“得了,睡吧,睡吧。……”
 
“我跟你说我害怕嘛!”
 
“你怕什么?好一个娇气的娃娃!”
 
他们沉默了。
 
阿辽希卡从雪橇上跳下来,大声哭着,跑到爷爷那儿去。
 
“你怎么啦?你要干什么?”马车夫惊慌地说,同时也坐起来了。
 
“他在哭!”
 
“谁在哭?”
 
“我害怕,爷爷。……你听见了吗?”
 
马车夫仔细听一下。
 
“这是他们在哭,”他说。“得了,去吧,小傻瓜。他们舍不得儿子,所以就哭了。”
 
“我要回村子去,……”孙子接着说,一面哭哭啼啼,一 面周身发抖。“爷爷,我们回村子去找妈妈吧。走吧,爷爷,亲人,往后上帝会送你上天堂的。……”“真是傻瓜,唉!得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把灯点上。……傻瓜呀!”
 
马车夫摸到火柴,点上提灯。然而亮光并没让阿辽希卡定下心来。
 
“斯捷潘爷爷,我们回村子去!”他哭着央求道。“我在这儿害怕,……哎呀,好吓人呐!你真可恶,为什么写信叫我从乡下出来?”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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