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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

 
“得了,爸爸,我们谈点别的吧。”
 
“圣母啊,我这些孩子多么好!”老人不听儿子的话,接着说下去。“主赐给我多少宝贝呀!这样的孩子不应该赐给我这没出息的人,而应该赐给一个真正的人,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配不上!”
 
老人脱掉安着一个小纽扣的小便帽,在胸前画了好几次十字。
 
“光荣归于你啊,主!”他叹道,往四下里看一眼,仿佛在找神像似的。“这些出色的、少有的孩子!我有三个儿子,三个人一模一样,不喝酒,稳重,能干,而且多么聪明!马车夫啊,他们可真聪明!单是格利果利一个人的脑筋就抵得上十个人。他会讲法国话,又会讲德国话,讲起话来哪个律师也比不上,准能叫人听得出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都不相信你们是我的儿子了!我都不相信了!包连卡,你苦难深重,成了殉教徒。眼下我叫你破财,往后还会叫你破财。……你没完没了地给我钱,其实你也知道你的钱都等于白扔了。前几天我给你写了一封凄凉的信,讲我生病的情形,其实那是说谎!我跟你要钱是为买朗姆酒喝。你呢,把钱给我了,因为你怕不给就会伤我的心。这些我都知道,都觉得出来。格利沙⑤也成了殉教徒。星期四那天,孩子,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当时我喝得醉醺醺,穿得又脏又破,……象酒窖那样冒出酒气。我就照那个样子一直跑到他跟前,还讲些下流话跟他罗唆,他的同事、上司、来接洽公务的人就在他周围。我弄得他丢尽了脸。他呢,光是脸色微微发白,一点也不狼狈,反倒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跟前,甚至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们。后来他一直把我送到家,一句话也没责备我!我抢夺他的钱比抢夺你的还要多哩。现在再拿你弟弟萨沙来说,他也成了殉教徒!你知道,他娶了门第高贵的上校家的女儿,拿到一笔陪嫁钱。……看来,他好象不会再理我了。不,孩子,他一成亲,行完婚礼,带着年轻的妻子头一个拜访的就是我的家,……居然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真是这样啊!”
 
老人哭出声来,可是立刻又笑了。
 
“那当儿,好象故意捣乱似的,我们正在吃碎萝卜,喝克瓦斯,炸鱼,屋子里臭烘烘的,连鬼闻了都恶心!我喝醉了躺在那儿,我那凶婆子呢,脸已经喝红了,却跑到那对新婚夫妇跟前,……一句话,不象样子呀。萨沙却一直克制自己。”
 
“是的,我们的萨沙是好人,”包利斯说。
 
“太宽宏大量了!你们都是金子:你,格利沙、萨沙、索尼雅⑤。我折磨你们,害你们受苦,叫你们丢脸,抢劫你们,可是我从未听你们说过一句责备的话,没看见你们斜起眼睛瞧过我。要是你们的父亲是个正派人倒也罢了,可是……呸!
 
你们从我这儿除了受害以外什么也没得着过。我是个放荡的坏人。……现在,谢天谢地,我和气多了,没有意志力了,可是从前,你们小的时候,我却有决断,有意志。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有时候,我深夜从俱乐部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脾气挺凶,对你那去世的母亲破口大骂,怪家里开支太大。我整夜不住嘴地骂她,心想这是应该的。往往到了早晨,你们已经起床,去上学了,我却还在对她发脾气。我把她折磨得好苦啊,这个殉教徒,祝她升天堂吧!有时候,你们下学回来,要是我在睡觉,你们就不敢吃饭,得等我起来才吃。到吃饭时候,总是又出乱子。你恐怕还记得。求主保佑,别让任何人有这样的父亲才好。上帝把你们赐给我,是为了考验你们!对了,考验!孩子们,你们就忍着,忍到头吧。孝敬你们的父亲吧,你们会长寿的。主也许会看在你们的坚忍精神份上,叫你们长寿。马车夫,停住!”
 
老人跳下马车,跑进一家啤酒店。过了半个钟头,他回 来了,醉醺醺地嗽一下喉咙,挨着儿子坐下。
 
“现在索尼雅在哪儿?”他问。“还在寄宿中学吗?”
 
“不,五月里她已经毕业,如今住在萨希娜姑母家里。”
 
“嘿!”老人惊奇地说。“这个姑娘可真不错,也学哥哥们的样。唉,她母亲不在了,包连卡,再没有人要她安慰、解忧了。听我说,包连卡,她……她知道我在怎样生活吗?啊?”
 
包利斯什么话也没回答。在深沉的寂静中过了五分钟。老人呜咽起来,用那块破布擦擦眼睛,说:“我爱她包连卡!要知道,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人到了老年,再也没有比女儿更能给人安慰的了。我想跟她见见面。可以吗,包连卡?”
 
“当然可以,随您什么时候都行。”
 
“真的?她不会觉得为难?”
 
“您别这样说,她自己都在打听您,想跟您见面呢。”
 
“真的吗?什么样的孩子啊!马车夫,听见没有?那你就安排一下,让我们见见面吧,包连卡,好孩子!她如今成了小姐, délicatesse , cosommé,⑥处处都上流,我可不愿意叫她看见我这副卑贱相。我们,包连卡,这样来安排会面的事。
 
我要三天不喝酒,让我这张难看的醉脸变得体面点,然后我就去找你,你呢,把你的衣服暂时借给我穿一下,我刮一刮脸,剪一剪发,随后你就坐车去把她接到你家来。行吗?”
 
“好。”
 
“马车夫,停住!”
 
老人又跳下马车,跑进一家啤酒店去了。在包利斯坐车送他回家的这一路上,他又两次跳下马车,他的儿子每次都一句话也没说,耐心地等着他。临到他们下马车,穿过一个又长又脏的院子,往“凶婆子”的住宅走去,老人就现出极其困窘和负疚的神情,开始胆怯地嗽喉咙,吧嗒嘴唇。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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