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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十九章)(3)



  拉着摇头晃脑唱歌,雄伟的大食堂就要开饭撂,今天吃地什么饭,猪屁眼子炒鸡蛋…李白玲绕到楼后,叉腰指着我们嚷:有本事你们下来。

  我们都擤足了一口浓痰,一齐朝她吐去。

  好像二单元一楼外号“小钱广”那孩子家的老太太总坐着小板凳在凉台上杀鸡,一把把拔鸡毛。她家二楼的张宁生张燕生哥儿俩就扒着栏杆不怀好意地再三问她:钱老太太,你们家吃鸡吧?

  是地。钱老太太每次承认。

  我们直到四楼每座阳台上看风景的孩子就笑。

  钱老太太晚饭时经常自己端着一大碗面条在凉台上吃,楼上的孩子就捏着花盆里的土末子瞄准了往她碗里撒,号称:加点胡椒面儿。老太太有时没感觉,洒了一头照吃不误,有时猛醒,跳着脚骂,一楼孩子都闪在阳台里不敢露头,吃吃笑。

  每层孩子都在练习往下一层阳台上吐痰,根据风向,掌握角度,尽量把痰吊进下一家的栏杆上。住在下面的孩子每次探头都要先拧着脖子看看上边有没有人,一时大意,难免不被一口痰吐中。有一次方枪枪看见许子优趴在三楼阳台上,以为是他弟弟许子良,一口黏痰飘下去,正落在他脑瓜顶那个白生生的旋儿上。听见人家大怒,乱喊乱叫。后来还找了上来,方枪枪装了半天家里没人,才混过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在阳台上打竹竿仗,每家伸出一支架蚊帐的竹竿上下乱捅,在空中劈来劈去。下面的结成同盟,上面的也串通一气,捅着人最好,捅不着人就捅晾着的衣裳,直接挑楼下去。早晨一起床,就能看见下面的几只竹竿在我家阳台上晃来晃去,费尽心机想把我家各位的裤衩背心挑走。我妈有一次刚晾上一件汗衫,手刚挪开,汗衫就腾空而起,像面旗帜飘向远方,她大惊连纳闷喊出的声音令我在梦中头皮都一炸。我还被人挑走过一床刚尿的棉褥子,那东西打湿了多沉啊,他们丫也真够下工夫的,二楼三楼都动员了,四五支竹竿一起干,把我作品挑在空中巡回展览,最后扔对面平房的瓦上了。我也没脸去拣,看了这张褥子好几年,上阳台眼神都不敢集中,什么时候瞟见它什么时候心里堵得慌。为了打击面宽,竹竿越接越长,两三根绑在一起,颤颤巍巍老去幻想一个撑杆跳直接下楼。有时没拿住一把脱手,眼睁睁看着竹竿长长横斜着坠落下去,被下面的孩子眼疾手快接住,就算被人家缴获了,想要回来必须得用弹球或烟盒去换。

  平房的瓦上落满楼上各家孩子抛下的种种奇怪的东西:旧书包、破帽子、羽毛球、乒乓球拍子、药瓶、夜壶,最大的家什是一辆竹子童车也不知怎么飞过去的。

  经常有孩子丢了钥匙或给大人反锁在家里想出来,爬阳台便成了楼上一景。

  天天看见各层的孩子像壁虎一样在联在一起的两家阳台上爬来爬去。后来就带表演性质了,站着,手不扶,从这边栏杆走到另一家栏杆上去。张宁生张燕生哥儿俩经常在他们二哥张明“张军长”的带领下从二楼阳台扒下来直接跳到钱老太大家,一溜烟颠儿了。偶尔,哥儿仨还搭人梯从一楼往二楼爬,手扒栏杆一通蹬哧呜埃最壮观的一次是我家对门邢然家把钥匙丢了,他家在一单元东侧,楼边上,没有并排的阳台,张明从中间门大秃二秃家窗户爬出去,手扒着邢然家窗户,一个窗台一个窗台走过去。全楼的孩子都在下面观看,靠着平房后墙跟站了一拉溜,全体立正。张军长走得那叫一个稳,活像是高空走钢丝。那天也是黄昏,很强的夕照映在楼面上,如同被瞬间提亮的舞台,一身黄军装的张明大开四肢跨在两个窗台之间,像被钉在墙上一动不动,有一刹那,他的身体突然一晃,我们集体啊了一声,一齐伸出双手,像是虏诚的穆斯林朝天祈祷。他全凭一只手的力量,把整个身子荡了过去,我们以为他已经掉了下来,其实他已经站在了下一处,真是眼瞪得溜圆看见幻觉。大惊过后我们一片掌声。张军长转身一个美国军礼:食指中指并在额头向前一挥,下面的我们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后,走过42楼经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楼窗台上孩子,蹲在红墙白瓦之间孤苦伶仃,面前是万丈深渊。方枪枪也偷偷练过几次,站在自家阳台上,两脚夹着栏杆,向大秃二秃家窗户伸出手,立刻觉得头晕,大地向自己扑来,赶紧跳下来,脚踏实地后冗自心头撞鹿太阳穴发涨,深感还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怀抱一把雨伞,鬼鬼祟祟从楼道窗户爬到单元门混凝土雨遮上,撑开伞跳了下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落地时严重墩了一下脚,伞也呼—下倒竖成—柬盛开的插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楼回家,一辈子没跟人提过。

  好像张军长还养了一条大狼狗,叫黑子还是贝利。有一次,我们一二单元和他们三四单元分成两拨在操场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游戏,需要身体直接冲撞,一拨画一个四方城门,最里角画一个半圆叫堡垒,双方对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许打脸拳击五脏一切手段均可,先踩着对方堡垒的算赢。有点像简易英式撤揽球,只是没球,打起来更是主要冲人下手。这游戏经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张军长就和四单元的黄克明急了,两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练过,打得蛮有章法,上来就互相封眼,几个回合下来,张军长鼻子被黄克明打流血了。张军长一边往家跑一边说:你等着。

  黄克明先是不怕,继续张罗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转身飞跑。我们连忙回头,看见张军长刚出二单元门,一条大狼狗已经过了马路闷头向这边跑来。黄克明绕场狂奔不止,边跑还回头看,也没过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后,张着嘴啃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步子能迈得那么大,那得有多长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黄克明跑得不亚于一名优秀黑人运动员——数出—共6条腿,舞得风车—般,那狗四脚离地全身凌空还有力量往前一扑…再见黑子还是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树上,像电影里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张军长带着张宁生和高晋正用削铅笔刀给它剥皮,一人一胳膊血,一点点往下嗑诶哧。张军长他爸像只老虎拦路冲出来,把张军长和张宁生从张翼翔家(即原来的保育院隔离室)一路打到42楼前,路上又加上了个张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开弓:一拳把张军长打个前空翻,一脚又把张宁生踢个一溜滚,再一脚把张燕生踢个狗抢屎。张军长宁生燕生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种高难动作,摸爬滚打,大张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时虎发出的声音。我们小孩都跟着看,远远随行,间或一起闷声齐喊:不许打人。

  沿途一些家属也看不下去,站在单元门口喊:老张,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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