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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九章)(3)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咳嗽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解释说。

    "干吗这样……"

    "不干吗呀……"

    "似乎有点不妥当……"

    "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来。之后,请奥西普:"喝点吗?这儿该有下酒的东西……"老头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皱一皱脸,开始注意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尔达利昂便没劲地说:"看呀,同鞑靼女子搅上了,这都是——因为叶菲穆什卡的缘故。他说:鞑靼女子,挺年轻,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来做买卖的。"

    从墙洞口发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声音:"鞑靼女子——顶顶好,象一只小母鸡。把他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个女子。"阿尔达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墙洞边望去。

    "我见过了,"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回头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奥西普马上会责备阿尔达利昂,把他教训一顿,而他就会难为情地懊悔,可是这样的形势一点也没有。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地交换着简单的谈话。看见他们在这样黑暗肮脏的狗窝里,真受不了。鞑靼女子从墙洞口说着可笑的话,但他们不去听她,奥西普从枱子上拿了一条贵鱼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剥起皮来,他问:"钱花光了吗?"

    "彼得还欠我的……"

    "嗨,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样……""莫非你变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样?"

    "对自己亲戚去低头,不大有味……"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要低头。"

    "毕竟不一样……"

    他们谈得那样亲切、认真,以致鞑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们了,她走进屋子里来,默默地从墙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轻啦,"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丧地说:"都是叶菲穆什卡那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鞑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当心——不要着了迷,"奥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鱼干,就向他道别。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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