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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17岁

寂寞的17岁

 
  我记得上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里。我晓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开学的头一天,他总要说一顿的。我听妈妈说,我生下来时,有一个算命的瞎子讲,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冲。我顶信他的话,我从小就和爸爸没有处好过。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故意和爸爸作对,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一次,爸爸问我们将来想做什么。大哥讲要当陆军总司令,二哥讲要当大博士,我不晓得要当什么才好,我说什么也不想当,爸爸黑了脸。他是白手起家的,小时候没钱读书,冬天看书脚生冻疮,奶奶用炭灰替他焐脚。所以他最恨读不成书的人,可是我偏偏又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从小爸爸就认为我没有出息,我想大概有点道理。
 
  我站在爸爸的写字台前,爸爸叫我端把椅子坐下。他开头什么话都不说,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绩单递给我。大哥在陆军军官学校考第一,保送美国西点军校,二哥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化学硕士。爸爸有收集成绩单的癖好,连小弟在建国中学的月考成绩单他也收起来,放在他的抽屉里。我从来不交成绩单给他,总是他催得不耐烦了,自己到我学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数不消说都是好的,我拿了他们的成绩单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开来扫一眼,里面全是A。
 
  “你两个哥哥读书从来没考过5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个爹娘生的,就是你这么不争气。哥哥弟弟留学的留学,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个私立学校还差点儿毕不了业,朋友问起来,我的脸都没地方放……”
 
  爸爸问我为什么这样不行,我说我不知道。爸爸有点不高兴,脸沉了下来。
 
  “不知道?还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没放在书本上,怎么念得好?每个月300块钱请补习老师,不知补到哪里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闲,爱偷懒!”
 
  爸爸愈说愈气。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想偷懒。学校里的功课我都是按时交的,就是考试难得及格。我实在不大会考试,数学题十有八九会做错。爸爸说我低能,我怀疑真的有这么一点。
 
  爸爸说这次我能进南光中学是校长卖给他面子,要不然,我连书都没的读,因此,爸爸要我特别用功。他说高中的功课如何紧如何难,他教我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该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细细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平常爸爸没有什么和我聊的,我们难得讲上3分钟的话,可是在功课上头他却耐性特大,不惜重复又重复地叮咛。我相信爸爸的话对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买书、买球鞋、理发、量制服,一天劳累,精神实在不济了。我硬撑着眼皮傻愣愣地瞪着他,直到他要我保证:
 
  “你一定要好好读过高一,不准留级,有这个信心没有?”
 
  我爱说谎,我常常对自己都爱说谎话,只有对爸爸,我却讲老实话。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脸色沉得好难看。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我是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信心。我在小学六年级留过一次级,在初二又留级一次。爸爸的头筋暴了起来,他没有做声。我说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觉了,爸爸转过头去没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的房门,妈妈马上迎了上来,我晓得她等在房门口听我们说话。爸爸和妈妈从来不一起教训我,总是一个来完另一个再来。
 
  “你爸爸……”
 
  妈妈总是这样,她想说我,总爱加上“你爸爸……”,我顶不喜欢这点,如果她要说我什么,我会听的,从小我心中就只有妈妈一个人。那时小弟还没出世,我是爸妈的小儿子,我那时长得好玩,雪白滚圆,妈妈抱着我,亲着我,照了好多照片,我把那些照片当宝贝似的夹在日记本里。每天早上,我钻到妈妈的被窝里,和她一起吃“芙蓉蛋”。她一面喂我,一面听我瞎编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时的耐性竟有那么好,肯笑着听我胡诌,妈妈那时真可爱。
 
  “你爸爸对你怎么说,你可听清楚了吧?”
 
  妈妈冲着我说。我没有理她,走上楼梯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妈妈跟了上来。爸爸愈生气愈不说话,妈妈恰巧相反。我进房时,把门顺带关上,妈妈把门用力推开,骂道:
 
  “我和你爸爸要被你气死了,你爸爸说你没出息,一点都不错,只会在我面前耍强,给我看脸色,有什么用呀!猥琐,这么大个人连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说……”
 
  “好了,好了,请你明天再讲好不好?”我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实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妈妈被气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泪,骂我忤逆不孝。我顶怕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心烦。我从衣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真的,我觉得我蛮懂得体谅妈妈,可是妈妈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听她训了半个钟头。我不敢插嘴了,我实在怕她哭。
 
  妈妈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趴到床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我的胸口胀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作品集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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