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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五章)(3)



    "可是,"西塔诺夫沉思地皱着眉说。"过去家大业大,是一个很兴旺的作坊,做工的有些也很有本领,但现在是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龟子的手里。任你多辛苦,也只是替别人出力。想到这件事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掉,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很想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屋顶上,看着天空,睡过一夏天……"巴维尔·奥金佐夫也领悟了西塔诺夫的思想,用大人一样的姿势抽着香烟,高谈着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创造,另一些人不管好歹地胡乱破坏,一切的事业总是落空等等议论。

    这时候,他的机敏可爱的脸,皱得象一个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铺位里,抱着两个膝头,长久地望着蔚蓝的四方形的窗子,望着压满积雪的柴棚的屋顶,望着冬天空际的星星。

    工匠们打着鼾声,发出牛鸣一般的呓语,有人含混地说着梦话,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咳嗽着,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横躺竖卧着被睡眠与醉酒紧紧捆住的所谓"上帝的仆人"卡别久欣、索罗金和佩尔申。没有脸和手脚的圣像从墙边张望着,油、臭蛋、地板缝里腐化的尘埃,发散着沉闷的恶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伤心。"巴维尔低声说。

    这种对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乱了我的心。上面说过,我们觉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生活都很不好,这都不是他们所应该受的难堪的苦闷。当冬天刮大风雪的日子,房舍和树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摇晃着,叫吼着,哭泣着,大斋的钟声悲戚地鸣响着,寂寞象波浪似地流进作坊里来,铅一样沉重地压着人们,不留余地在他们身上压死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最后,把他们赶进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样被当作遗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有用处了,于是我同巴维尔便用自己的办法使大家高兴:用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们编造的喜剧,很勇敢地和烦闷作战,使大家发笑。我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把它改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假装快乐地砍着设想的瑞典人的脑袋,演着有趣而可笑的戏剧。观众都大声地笑。

    最受观众欢迎的是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什卡扮这个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色都由我担任。我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头,让中国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伤心的时候,坐着休息。

    观众大声地笑。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容易逗他们笑。因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觉得难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们这样向我们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欢乐在我们中间永远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视,而是故意把它抬出来当作一种抑制俄国的梦一样的忧郁的手段。这种欢乐不是自己生存,不是为着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引而出现,这样的欢乐,它的内在的力量实在是可疑的。

    而且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常常突然地变成残酷的悲剧。这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好象想挣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是他忽然发泄出内心残酷的兽性,在野兽的苦恼之中,向着一切人扑去,撕裂,咬啮,捣毁一切……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来的勉强的欢乐,使我焦躁。当我兴奋得出了神,便说出和演出突然发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们心中引起纯真、自由而且爽朗的欢喜。我演得相当成功,使大家称赞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忧郁,又慢慢浓厚起来,强大起来,把大家恼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附和着他。"马克西莫维奇,你去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会成个好丑角。"

    作坊里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个,是圣诞节和谢肉节去看的。年长的师傅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的时候,到约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这次罪恶。西塔诺夫常常对我说:"把一切都抛开,学戏去吧。"

    于是激动地谈了戏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的故事。

    "瞧,会有这种事。"

    他骂斯图亚特王朝的玛丽女王为"恶党",却喜欢讲她的故事;可是特别使他钦羡的,是《西班牙贵族》这本书。

    "唐·塞扎尔·德·巴赞,马克西莫维奇,是一个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样子:有一天,在望火楼面前的空场上,有三个消防夫,逗着玩打一个乡下人。

    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对消防夫喝彩助势。西塔诺夫纵身进去,把长胳臂勇猛地一挥,将消防夫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把他带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个消防夫交手。消防队就在十步内,消防夫可以叫人来帮忙,说不准西塔诺夫会吃亏的,幸而那几个消防夫吓得逃进院子里去了。

    "狗东西。"他向他们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夫、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比赛。

    清道夫队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拳师和城里人对敌——这是一个脑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泪的个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脏袖子擦擦眼泪,两腿大叉开,站在自己的人前面,用温柔的口吻向人挑战:"有人来吗,不然,我就冻坏了。"

    我们这边卡别久欣走出去同拳师对阵,他老是被那个莫尔德瓦人打败。但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哥萨克人卡别久欣还是气咻咻地说:"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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