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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四章)(3)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Rx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xx眼发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穴边冒出汗珠,聪明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濛濛的烟雾,发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围不安地走来走去,请大家吃东西,他的秃头,一会儿依向这个,一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瘦的手指不住地动。他消瘦一点了,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侧面向灯站着的时候,脸颊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们,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女的就做主妇似的说:

    "您干什么呢,教父,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饭量,吃饱了谁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叫。

    "我的朋友们,咱们都是上帝的仆人,来唱《赞美主的名。》吧……"赞美歌的合唱没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饭饱,再没劲儿了。

    卡别久欣手里拿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象只小乌鸦似的黑发的神情严肃的年轻工人维克托·萨拉乌京拿着铃鼓,手指弹弹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重浊的声音,铃儿活泼地啷啷作响。

    "俄罗斯舞。"日哈列夫发命令说。"教母,请呀。"

    "唉,"女的叹一口气站起来。"您真着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处,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着。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黄色细麻纱的上衣,头上披着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急躁地响着,铃儿鸣叫,铃鼓丁零作响,发出叹气似的沉郁的声音,听着很不愉快:好象发疯的人边哭边叫,把脑袋碰到墙头上。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踏着擦得亮亮的皮鞋跟,迈着细步走着,象山羊似的跳着,同激昂的音乐还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乱地扭动着,那种狂乱的样子,好象黄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鱼儿落进了渔网,一点也没有兴味。但大家都望着他,连喝醉了的朋友,也呆望着他的抽搐的动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会儿爱娇地害羞,一会儿变成昂然,作着惊人的变化。刚正经地板起了脸,忽然又吃惊地叹息;略略把眼睑闭上,又张开了,现出哭相。他握紧了拳,向女的身边偷偷儿走去,突然一跺脚,在她面前跪下,张开两臂,轩一轩眉毛,发出哀心的笑容。这时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视着他,低声地提醒他说:"教父,您会累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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