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第十三章)(7)
时间:2020-12-25 作者:麦家 点击:次
这才是萨根连日来一直想见惠子的真正目的——探听陈家鹄的生死。惠子不知是他的计谋,听他提起陈家鹄,即刻脸放异彩,赶忙点头说:“有,有,我们通过电话了。” “你们通过电话?”萨根无比震惊,“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他们单位被炸的第二天。” “啊,被炸的是他们的单位啊?”萨根假装第一次听说,显得无比震惊,“他好吗?听说炸死了好多人啊。” “是啊,幸亏我们家鹄命大,轰炸的时候正好不在单位,出去了。” “他现在哪里?”萨根精神恍惚,像是在梦游。 “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就在我们身边。” “嘿嘿,你又想跟我保密呢。” “真的,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任凭萨根怎么设圈下套也是没用的。 这次见面,真是让萨根懊恼透了,是雪上加霜的那种懊恼。原以为,虽然少老大死了,但毕竟还有冯警长和中田,更关键的是还有电台,他可以借此择机向宫里邀功领赏,即使母亲回国的事泡了汤,至少还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金。完成了这么大的两项任务(砸了黑室又杀了陈家鹄),他想赏金一定会有很多。没想到,陈家鹄竟然死里逃生了。倒霉,倒霉!萨根呆呆地站了半晌,无心再留,便借口使馆有事,向惠子告辞。 惠子客气地将他送到楼梯口,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回去。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早晨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刚回到办公室门口,惠子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浊气和酸味像滚滚浓烟,从食道里喷涌上来。她赶紧捂住嘴,冲进厕所,趴在洗脸盆上呕吐。以为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了,结果涕泪汪汪地呕了好一阵,呕得双腿发软,眼前一片黑暗,却只是呕出几口浊气和黄水,并无实物。 四 萨根离开惠子后,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楼下咖啡馆。他心情恶劣透顶,真想撞见汪女郎找她发泄一通。可现在还是上午,汪女郎还在补觉呢,偌大的咖啡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服务员也才只有两个,冷清得很。萨根要了一杯咖啡,像个被人遗弃的败兵之将,一个人缩在角落,满脸愁容地傻坐着。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汪女郎了,而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些时日他背运得很。莫非她真是我的福将,怠慢不得?这么想着,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等着见见汪女郎,改一改眼下的霉运——他哪里知道,他眼前的霉运都是因为汪女郎叛变了他。 窗外,还是惯常的灰蒙蒙的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这个城市,这样的天气是易于被人忽视的,因为经常是这样的天气。但是由于连日来诸事不顺,此刻又是孤苦伶仃的感觉,让萨根对这样的天气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憎恨。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转眼间已经成了一个在劫难逃的可怜虫。在单位已被革职,在外面组织已经被捣毁,虽然还有冯警长和中田两个死党,但也不敢去见——他们也不敢见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见他等于自寻死路。今天凌晨,他冒着被人窃听的风险,给冯警长打去电话,让他派人来把电台转移走。不错,没有尾巴,电台顺利转走了,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事。他知道,电台必须安全转移走,否则宫里一定会怀疑他的忠诚。现在他必须要宫里信任他——该死的施密特揪住了我的尾巴,我的后路可能要被他葬送,现在我只有全心全意跟着他们干了。萨根这样想着,心里其实很不好受,因为可以预见,以后他不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受宫里人宠了。 昨天夜里,宫里给他最后一份回电,只有一句话:全体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来人接应。他希望宫里迅速来人,给他支付赏金。他已经想好了,陈家鹄幸存的消息他要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这样一定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赏金。手上有一笔巨款,即便真被施密特开除,他也有了退路,何况他和施密特的斗争还胜负未定呢。大使没有回来,电台已经被转移走——证据不在了,他有条件在大使面前申冤、诉苦、求援,把施密特的秉公执法咬成徇私舞弊、公报私仇。干这些事——捏着鼻子咬人,昧着良心害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反的说成正的,萨根是很擅长的。这些年来他练的就是这本事,把道德和伦理这些老古董当做垃圾看,弃之如丢烟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萨根是个赤脚大仙,而施密特的皮鞋总是擦得锃亮,照耀出他对绅士的憧憬之心。今天早晨,他已经朝施密特锃亮的皮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战鼓已经擂响,下一步该出什么招,怎样出招才能以利再战?萨根苦苦思索着。 恍惚中,萨根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陈家鹄从照片上走下来,在对他笑。开始萨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幻觉的真实含义,他看到的是嘲笑,他受到的是被奚落的辛辣苦涩。后来,一阵眩晕的黑暗之后,他猛然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启示;陈家鹄还活着,这正是他反咬施密特的致命武器!他想起那天施密特给他看的两份中国政府递交的内部报告中,其中一份报告中赫然提到“陈家鹄”的名字——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中国数学家,他的妻子叫惠子,而他的罪名之一就是串通惠子合谋暗害其夫君。报告中专门强调指出,年轻的陈家鹄“不幸葬身在火海中”。 哈哈,好啊,好啊,陈家鹄,你没死既是我的痛,又是我的甜,我将用你的生命铸造一把剑,去跟可恶的施密特贴身厮杀,胜利将一定属于我。想到这里,萨根哪里还坐得住,拔腿扬长而去。 萨根开着那辆墨绿色的雪佛兰越野车回到使馆,刚刚走进自己的寝室,就有人来敲门了。来者是使馆的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他面色严峻地要求萨根马上交出汽车钥匙,同时警告他以后不能随便出门,出门必须要经得他同意。萨根瞪着巴雷特冷笑,问他:“这是施密特先生的命令吗?”巴雷特点头说是。萨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从命,因为我相信施密特先生会很快改变他的命令,我这就去找他。”说罢,还真的往外走,一边对巴雷特不乏嚣张地说,“你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去,当场听听。” 施密特先生见萨根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巴雷特,不悦地瞪了巴雷特一眼,转而轻蔑地对萨根说:“你以为这是大街上的咖啡馆,可以想进来就进来?给我出去!” 萨根非但不走,反而迎上去,不卑不亢地要求施密特先生听他说几句话,“就一分钟,我说完就走,请多包涵。”这个无赖简直越来越放肆了,施密特先生怒视他一眼,拉着一张马脸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正色警告道:“记住,一分钟,说完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