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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3)

 
“啊,来了!”那个古怪的农民高兴地说。“你到饭铺里去喝茶吗?”
 
“喝茶,……那倒不错,”叶甫烈木说,搔搔头皮,“那倒不错,可是没有钱啊,小伙子。莫非你请客?”
 
“请客。……可是哪儿来的钱呢?”
 
库兹玛站了一忽儿,大失所望,沉思着坐下。叶甫烈木笨拙地转动身子,叹气,搔痒,把神像和捐款箱放在屋里的神像下面,脱掉衣服和鞋,坐了一忽儿,然后站起来,把捐款箱又搬到一条长凳上,再坐下,开始吃东西。他嚼得很慢,就跟奶牛咀嚼反刍的食物一样,大声喝水。
 
“我们穷啊!”库兹玛叹道。“现在该喝点酒,……喝点茶才好。……”黄昏微弱的亮光从临街的两扇小窗子里射进来。巨大的阴影已经落在村子上,那些小木房的颜色发黑了。教堂笼罩左昏暗当中,显得横里放宽,陷进地里去了。……淡淡的红光,大概是晚霞的返照,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温存地眫眼。叶甫烈木吃完东西,呆呆地坐了很久,合起双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什么呢?人在傍晚的寂静中,看见面前只有昏暗的窗子,看见窗外的大自然正悄悄地消失,听见远处陌生的狗发出粗哑的吠声,听见生人的手风琴奏出微弱的尖叫声,是很难不思念故乡的老家的。凡是在外漂泊的人,凡是出于需要,出于不得已,出于奇想而离乡背井的人,都知道外地乡村里那种寂静的傍晚是多么漫长,多么恼人。
 
后来,叶甫烈木在自己的神像面前站了很久,做祷告。他在长凳上躺下,叹一口气,仿佛不情愿开口似的说道:“你这个人不象样子。……究竟你是什么路数,上帝才知道。……”“怎么?”
 
“是这样。……你不象一个真正的人。……你龇着牙笑,胡说八道,而且,你又刚从拘留所里出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有的时候,就连上流的老爷也关进拘留所。……大叔,坐拘留所算不了什么,那是小事一桩,哪怕关一年也无所谓,不过要是坐了大牢,那就糟了。说老实话,我大约坐过三次大牢,而且没有一个星期不在乡公所里挨一次打。……大家都恨我,那些该死的家伙。……村社打算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们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这可怎么好!”
 
“我怕什么?在西伯利亚,人也照样活着。”
 
“你爹娘都在吗?”
 
“去他们的!他们都还活着,没有咽气。……”“可是谁来孝敬你爹娘呢?”
 
“随他们去。……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我头一号对头和灾星。是谁挑唆村社跟我为难的?就是他们和斯捷潘叔叔。另外没有别人了。”
 
“你懂得什么,傻瓜。……你们的村社用不着你叔叔斯捷潘说什么就能知道你是哪号人。可是,这儿的庄稼汉为什么管你叫吊死鬼呢?”
 
“我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庄稼汉差点把我打死。他们用绳子套着我的脖子,把我吊在一棵树上,这些该死的家伙,可是幸好有些叶尔莫林诺村的农民路过,才把我救下来。
 
……”
 
“真是害群之马啊!……”叶甫烈木说着,叹口气。
 
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很快就打起鼾来。
 
午夜他醒过来去照看他的马,库兹玛不在屋里。在敞开的门口,站着一条白色的奶牛,从门外探头往里看,用犄角撞门框。狗睡了。……空中静寂而安宁。远处,在夜影的那一边,有一只长脚秧鸡在夜晚的寂静里叫唤,一只猫头鹰拖长声音在哀鸣。
 
天亮,他第二次醒来,却看见库兹玛坐在桌旁一条长凳上;想什么心思。他苍白的脸上现出醺醉而安乐的笑容,久久不散。他那扁平的脑袋里有些畅快的思想在漫游,使得他兴奋。他老是吐气,好象刚爬过山,累得直喘似的。
 
“啊,上帝的仆人!”他发现叶甫烈木醒来,笑着说。“要吃白面包吗?”
 
“你上哪儿去了?”叶甫烈木问。
 
“嘻嘻!”库兹玛笑了。“嘻嘻!”
 
他带着一直不变的古怪笑容发出十来回“嘻嘻”的笑声,最后大笑起来,身子都摇晃了。
 
“我喝……喝茶去了,”他笑着说。“我喝……喝酒去了!”
 
他罗罗唆唆讲得很长,说起他怎样在饭铺里跟外来的赶大车的喝茶,喝白酒。他一面讲,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一包四分之一俄斤的烟草、一些面包圈。……“这是瑞典火柴,你看!咝的一声!”他说着,一连划亮好几根火柴,点上一支纸烟。“瑞典火柴,道地的!你瞧!”
 
叶甫烈木打呵欠,搔痒,可是忽然间,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他咬痛了似的,他跳起来,很快地撩起衬衫,摸他赤裸的胸膛,然后,他在长凳旁边脚步很重地走动,象是一头熊。
 
他拿起自己的破烂衣物,一件件翻来覆去地看,又瞧一眼长凳底下,再次摸他的胸膛。
 
“钱不见了!”他说。
 
叶甫烈木站了一忽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随着长凳,然后又动手找。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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