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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九章)(4)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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