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学生(3)
时间:2020-11-15 作者:黄蓓佳 点击:次
出了院长办公室,我在走廊里碰到邵水通。他正满头大汗地拎着两个大西瓜往病房里跑。我本想对他发火,起码也要谴责几句,为他把我的老母亲当成道具,可是看到他的一头大汗,满脸惊惶,竟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况且我发现,他似乎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从前油光光、喜感十足的一张脸,居然瘦得松松垮垮,我不由得怜悯起了他。
我对他说:“是我母亲让你们费心了!老人家嘛,谁也不能保证今天站着明天会不会躺着,生命规律。”
他越发感激涕零,连声称道:“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
晚上是告别宴会,同学聚会上最后的晚餐,他邀请我参加。我母亲本是好热闹的人,输过两瓶营养液后,精神大好,坚持要出院,跟她的学生们共享欢乐。
宴会就在邵水通自己的饭店里举行,他选了一个最大最豪华的厅。席间,餐具之精美,菜品之丰富,烹饪之讲究,服务小姐之甜美可爱,完全配得上一个县级城市五星级饭店的称号。尽管如此,我发现邵水通的神色中还是透着紧张,似乎他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绷着的,像雷达一样往各处发射着信号,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吃啊,吃啊,菜不好,酒管够!”他热情地、急切地,甚至有点上赶着似的招呼大家。
在吃完桌上一圈分量巨大的冷盘之后,客人们已经有了饱意,面对源源不断堆上桌面的山珍海味,举筷的频率明显放缓。毕竟都是往六十岁上奔的老人了。一个吹着翻翘头,挂珍珠项链,模样像是当地干部的,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突然说了一句:“如今人家不是‘潲水桶’了,这称号该换到我们头上了。看到没有,我们大家在这儿胡吃海喝的,人家到现在筷子都没动过。”
还真是,宴席过半,邵水通面前的餐具却干净如初。
那边喝酒已经喝到高潮,敬班主任,敬数学老师、俄语老师,敬班长,敬学习委员,敬来敬去,乱成一团也笑成一团。我看见我母亲端坐着,不停地举杯,不停地笑,脸上居然泛着少女般的红晕。
一帮发丝花白、体态臃肿的女同学,大概也喝得有点高了吧,开始敲着桌子放声歌唱,唱的都是20世纪60年代的流行歌。唱着唱着,还不尽兴,七八个人挪开酒桌,空出一片场地,上去就跳,是藏族舞蹈《洗衣歌》。
“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阿拉嘿司!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
当年的班长,拿起餐桌边上两个精巧的酒桶,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自告奋勇跳进女同学群里,手拎着酒桶做炊事班长挑水状插科打诨,乐颠颠地穿来插去。
就在这欢宴的高潮中,我看见邵水通孤独地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遥遥地望着他当年的同学们。他的目光,蒙眬而又尖锐,像是望到了千里万里之外的将来,又像是退回到他忍辱负重的少年时代。
回到南京不多久,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样子吧,我母亲接到消息说,邵水通去世了,死因是胃癌。母亲跟我唠叨这件事的时候,唏嘘了很久,感叹着人生的无常。谈着谈着,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说说,邵水通办那场同学聚会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恍然记起邵水通在医院走廊里对我千恩万谢时,那张瘦得松松垮垮的脸。
母亲扬起脸,很坚定地表示:“他到死都还怨恨着我。”
我说:“这不可能,邵水通活着时对您多好,逢年过节,恨不能把副食品店搬到您这儿来。”
“你不懂。”我母亲说,“他这是要让我尝一尝,嗟来之食是什么味道。”
我心里忽然一疼,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我呆望着母亲的脸,感觉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是那么虚妄空幻,缥缈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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