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第九章)(4)
时间:2020-11-03 作者:麦家 点击:次
教室里鸦雀无声,海塞斯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一个复杂的数学演算公式。跟第一次的西装革履不同,今天他换上了一身休闲便装,人显得随和了很多。如果你眼睛够尖,仔细看,盯着他后脖颈的左侧看,会发现一根长长的头发,挂在左耳朵上,像个倒钩似的,沾在脖子上,钻进了衣领里。毫无疑问,这是钟女士的头发。 写完公式,海塞斯转过身来,讲道:“大家知道,数学是科学的哲学,密码技术作为一门应用科学,数学是它的父亲。上堂课我讲了,在密码世界里,真相都是被绝对掩盖的,隐藏的,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找到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用数学的语言来说,很简单,即一个公式:X≠X。这是密码研制者的终点,却是我们破译者的起点。从起点到终点,从本质上说,只是几个数学公式而已。但从理论上说,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这几个数学公式对破译者而言永远是个谜。现在我想问大家,这X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能回答出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冷不丁说话了,语气多少显得有点随便,“这是对正数无限大的求证,正常情况下,X永远是变数,不可穷尽。它代表了我们今后的命运——正常情况下,破译者是无法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破译密码的。” 海塞斯双眼一亮,会心而笑,“不过有时候,我们又似乎很容易看见敌人的秘密。”说着海塞斯刷刷几下,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以武汉作为战场的作战草图。 海塞斯指着草图跟大家讲解,却没有从草图开始说起,他说到了天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二者之间具有欺骗性,即变数。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实际的天圆地方论,以及永恒性,即无限。这样的属性实在太像一部密码了。我们在地球上,从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的规律,最起码得出了天体是运动的结论。所以,即使不知道它们如何运动,这样的发现也足以给人类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同样,通过表象发现秘密,在很多时候,都是破译密码的第一步。你们要相信,无论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难的,但往往都是最关键的。” 海塞斯这才转过身,再次指着黑板上的草图道:“这是一幅X城被围攻的战场草图。你们看,城市已经被ABCDEF六支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城外的兵力对比非常悬殊。这样一座汪洋中的孤岛,随时都有被海水吞没的危险。所幸的是,洪水也许不会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如果能够预先知道这六支敌队谁最先发动攻击,集中力量将其击破,也许就会迎来胜利的转机。” 海塞斯顿了顿,又接着说:“要知道这个秘密,若能破译敌军密码当然是最好的,但又谈何容易?不过,这并非唯一的办法,比如派出侦察兵深入敌人前哨‘抓舌头’,或者混入敌军探听虚实,甚至到后方去了解敌军的供给情况等,都可能给你答案。但是,这不是我们能干的事,我们能干什么呢?我们在无法破译敌军密电的情况下,能从什么角度去判断敌人进攻的先后呢?我想听听各位的思考。” 大家都拧着眉头思索起来,教室里一片静默。最后,还是陈家鹄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海塞斯:“敌人的电台我们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说,“但我们破译不了密电。” “我们控制电台有多长时间?” “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为什么?” “要分析电报流量变化,至少需要这个时间。” “好,我给你这个时间。” 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那就分析ABCDEF六军的电报流量,一般先进攻的部队电报流量往往会出现异常,要么是急剧增加,要么是急剧减少,甚至无线电静默。” 海塞斯埋着头,走下讲台,好像并不是往陈家鹄走去,但最后却停在了陈家鹄跟前,对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这是猜测,那么你能告诉我,这猜测胜算的几率有多大?”看陈家鹄想站起来,海塞斯单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着说,我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只有六七成吧。”陈家鹄耸耸肩膀说。 “这比例太低了,”教授双目如电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声音也变得热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这要看你能再给我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至少一个月以上的所有电报的分析日志。” “在没有破译密码的情况下,日志有可能无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现在给你信息。” “这要看是什么信息,”举目看着高高在上的教授,陈家鹄觉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志提供的信息和电报流量出现变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么,比例可以相应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来捏着一个粉笔头,这会儿他把粉笔头潇洒地抛出去,抛了个优美的弧线,一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对着陈家鹄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让我非常满意。”他说着转身往讲台走去,一边依然对陈家鹄说着,“上次我曾说过,你可能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现在我想你不会是最差的,应该是最好的。下课!” 四 刚才陆所长和左立一直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这会儿散步回来,看见下课了,学员们都在教室外围着海塞斯闲聊,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独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着陈家鹄的身影,发牢骚,“人家都在跟教授交流,他又跑了,可能又回去写信了吧。” 所长犹豫一会儿,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掏出刚才收下的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递给左立,让他喊林容容过来。左立心领神会,晃着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过来,向所长汇报陈家鹄,说得天花乱坠。 林容容说:“别听左主任的,所长,他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林容容说:“他是不太用功,所长,可以说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说:“所长啊,你没看他是怎么背资料的,就跟我们看书一样,翻到哪儿记到哪儿,翻看个一两遍就全记住了。一本敌人军官花名册,我背了半个月才勉强记住一半人名,而他只看了一遍,就滚瓜烂熟了。人跟人不一样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机还灵光,简直是过目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