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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第九章)(10)



  海塞斯没有将他的来意跟陈家鹄明说,只是将一大堆资料和电报扔给他,淡淡地说:“你看看这些东西吧,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一聊。”

  “这么多?”陈家鹄看着一大堆东西,“看来你是不准备让我睡觉了。”

  “该让我睡一睡了,”海塞斯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陈家鹄床上,“我已经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

  “那你睡,我去教室看吧。”

  “不,”海塞斯顺手从床头柜上抓过一张报纸看,“你以为我真能睡着?睡不着的,我要跟你说事呢。”

  但报纸没看完,海塞斯已经睡过去,酣畅的呼噜声从他半张的嘴巴里一串接一串地溢出来,像屋外山野里的松涛声,绵绵不绝,訇然不息。陈家鹄怕吵醒他,便抱着资料去了教室,等他离开教室时东方已经发亮。中途,蒙面人两次来偷偷看他,第一次看到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闭目遐想,时而嘿嘿自笑,像个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疯汉;第二次看到他埋头奋笔疾书,像在给阎王爷赶写生死状——天亮前必须抄完。

  入秋了,山上的夜凤已见寒意,陈家鹄离开宿舍时,怕风吹开门,专门从外面扣上了搭链。当然没有上锁,这样如果海塞斯醒来,照样可以从窗户里伸出手来开门:窗户和门框只相隔一米远。这会儿陈家鹄回来,看搭链还扣着,知道教授还在做梦。搭链本是轻轻扣着的,但经夜风再三的推搡,现在已经扣死,陈家鹄在解搭链时,搭链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把梦中的海塞斯吵醒了。

  “几点了?”海塞斯坐起身,双手揉着睡眼问。

  “天快亮了,”陈家鹄开了灯,“你该下山了。”

  “看来我是睡了一大觉。”灯光让海塞斯扭过头去,对着后窗。他发现,朦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着,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适应了灯光,回过头来,看看熬了一个通宵的陈家鹄,走上前问他:“怎么样,是空手而回,还是满载而归?”

  陈家鹄递上几页稿纸,“我有个方案,但还需要演算来证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了一下,点头说:“1比25000,演算量并不大嘛。”

  “你现在有几个演算师?”

  “刚来了两位。”

  “那也要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时间我给得起。”海塞斯继续看着那些稿纸,“就怕你文不对题,浪费我时间。现在先给我几分钟时间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会对你的方案提出问题。”

  问题很明显,陈家鹄似乎是小看了鬼子,把对方密码锁定在业已“退役”的指代密码上。“你为什么认定它就是一部单纯的指代密码,”海塞斯的眉头紧锁不展,“难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码已经落后了,淘汰了,现在军事上已经很少采用它了?”

  指代密码是德国军队在一战时期广泛使用的密码,当时效果很好,但德国战败后指代密码的一些关键技术被一一公开、推广,它的神秘性消失殆尽,落毛凤凰不如鸡,它的价值一落千丈,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基本上被军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认为,日本作为崛起的新一代军事强国,还在沿用这么落后的密码体系,理论上说不通的。“你的判断让我怀疑你对当前世界密码发展状态缺乏了解,就像你们的中医没有摸清病人的脉搏,”教授不客气地说,“据我所知,日本从明治维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学,推行科技革命,现在,他们在科技层面上一点也不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那么请问海塞斯先生,”陈家鹄反问教授,“现在哪个国家的军官还喜欢随身佩着一把军刀?你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这个民族的守旧和创新同样卓绝:他们一手拿着世上最先进的枪,另一只手也没有丢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问,占领了理论的制高点,令海塞斯暗暗窃喜。显然,陈家鹄做此判断,不是因为无知。“可是在我看来,敌21师团是新组建的部队,武器精良,配备的密码也应该是先进优良的。”海塞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历史,他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全部过去。”

  陈家鹄摇摇头,“其实你比我知道,当大家都这么想时他却不这么做,逸本身就是密码的一部分。关键是,如果它确实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码,我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它,等我们破译了,仗早就打完了。所以,那条路我们可以放弃不走,因为走了也是白走。”

  后面那个说法太形而下了,遭到教授嘲笑,“怎么拿出一个赤脚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觉得太低级了吗?你最后一下犯了两个毛病:妄自菲薄、投机取巧,它会影响我对判断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论’就落实在这上面,我想也许没有演算的必要了。”

  陈家鹄不作更多的解释,只言一句:“去试试看吧。”

  海塞斯说:“当然,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恕我直言,我并不看好它。”

  陈家鹄笑问:“如果我对了呢,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个奖赏?”

  “你需要什么奖赏?”

  “带我下山去见见我的太太。”

  “如果你对了,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现在我该下山了,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我呢也不想让孙先生派人找我。他们不准我单独出门,可允许我的车自由出入,真荒唐。你们中国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们认为只有司机才会开车,哈哈哈。”

  海塞斯哪里知道,其实老孙已在山上陪了他一夜。事实上,昨晚他的车子引擎声一响就被老孙盯上了。车还没有开出院子,还在院子里打圈时,老孙的车子已经在外面路口恭候了。因为是从外面开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方面老孙是老手,比如现在他就在车里等着,只要你海塞斯的车子引擎声再次轰然作响,他又会率先出门,先为你开道,到了山下再转到你后面,断断续续、若即著离地跟着你回家。

  七

  分析员是破译师的二传手,演算员则是破译师的检验员。打个比方,破译密码犹如是在一座森林里找一片特定的树叶,破译师根据分析员的报告,综合分析,作出判断:这片“树叶”在某一棵树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树,树叶不多,破译师当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来看,去求证。可如果是棵大树呢,枝繁叶茂,树叶多如牛毛,破译师哪有时间去一一翻看、求证?演算员就是帮他干这活的。

  森林里树木众多,确定“哪一棵树”显然是最关键的,只要“这棵树”找到了,找对了,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树叶”。现在陈家鹄已经确定了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叶不少,需要演算员来帮助求证。演算员的配备标准是一名破译师配两名演算员,黑室发展到最兴盛时演算员多达十七名,现在只有两名,是父子俩,姓王,父亲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年近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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