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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六章)(4)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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