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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第八章)(9)



  说着,陆所长拉开抽屉,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上把玩着。突然,匕首凌空而飞,从汪女郎眼前飞过,噌的一声,直直地钉在门框上,吓得汪女郎顿时青灰了脸,如见了厉鬼恶魔。

  一个出生于贫民区的下贱妓女,身上能有几两骨头?一惊一吓,就魂飞魄散了,一五一十,大大小小,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出来。光交代不行,还要配合这边做事,拨开云雾,搞清楚这个美国佬到底想干什么。这也没问题,“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我保证。”汪女郎小心地看着陆所长,诺诺地说,“现在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吧,他在等我回音的。”

  “他在哪里等你?”

  “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

  “他平时经常去重庆饭店?”

  “嗯。他很好色,经常在那儿。”

  因为对汪女郎的真实身份不了解,至少还不足以肯定,陆所长一直没有向她公开对萨根可能是日方间谍的怀疑——万一他们是同党,岂不是打草惊蛇了?所以,直到此时汪女郎还是没有把萨根往间谍上想,在她看来,萨根做这些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占有惠子。“他专门把惠子姐安排在重庆饭店工作,我敢说他的鬼心眼就是想……那个……我早看出来了,他喜欢惠子姐。”

  所长反驳她:“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他干吗让你去问,自己不去?”

  汪女郎脱口而出,“因为他是外国人,不方便嘛。”

  狗眼看人低,鸡眼看自己,牛眼看天吓破胆。在汪女郎眼里,全是些男男女女、情乱色迷的事,照她说来萨根谋算的就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虽然所长并没有因此相信汪女郎的说法,但心里多少生出了一个新念头,一份期待: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萨根仅仅是一个色鬼。

  是色鬼还是恶魔?

  陆所长陷入了沉思。

  八

  午后的渝字楼很是沉闷,中午的客人走了,晚上的客人还没有来,门前冷清清的。突然,巷子的那边,冒出一辆风尘仆仆的小车,浑身泥浆,像刚从飞沙走石的战场上驰骋归来。

  车子喇叭声声,驱赶着行人和流浪的猫狗,穿出巷子,驶过大街,最后停在重庆饭店楼下。黑明威披着满身尘土和一脸倦意,从车门里钻出来,恰好被正在二楼咖啡厅里坐等汪女郎的萨根看见。

  巧!

  黑明威下了车,拎挎着大包小箱,进门,上楼,直奔301房间。当他摸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发现门居然没有上锁,虚掩着,有若隐若现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室内似乎有人。他轻轻推开门,蹑着手脚进去,萨根冷不丁从卫生间里闪出来,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黑明威瞪着萨根,疲劳使他目中无光。

  “你走了这里就成了我免费的午餐。”萨根笑道,“这饭店的老板指望我把他儿子弄去美国呢,进你的房间还不是小菜一碟。”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萨根关切地问,“怎么才回来?”

  黑明威没好气地说:“能回来就不错了,一路上都在塌方,到处都危险。”

  萨根很关心大箱小包里的东西,黑明威一一翻腾出萨根要的东西:一只小纸箱里装着发报机的配件,两只空酒瓶里装着密件资料。最后,黑明威还从大纸箱里端出一只小木桶来,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红苕。

  萨根不屑地说:“你带这个干吗?还怕我饿死啊?饿死我也不吃这猪食。”

  黑明威不说话,三下两下捡出红苕,桶底竟露出了一把手枪和几盒子弹。

  萨根一惊,瞪着他说:“我没让你带这些东西啊,多危险,万一被查了呢?”

  黑明威说:“我喜欢,我花钱向他们买的。”

  萨根指责他:“少老大不是已给过你一支枪吗,你要这么多枪干什么?”

  黑明威取出枪,装上消音器,在手里把玩着,“嘿,德国货,好枪哪。当间谍没一支好枪像什么样?我喜欢这把枪,杀人于无声之中。”

  萨根从他手上夺过枪,嘲笑他,“你杀过人吗,好像杀过很多人似的。武器越高级,说明杀人越容易,任务更好完成。以后我给你找个机会吧,让你尝尝杀人的滋味。”

  黑明威不理睬他,小心翼翼地把红苕一个个分类,像有标志似的,分出一批相对比较大的,放在一边。萨根问他在干吗,他依然不理睬,专心致志又如数家珍地把一堆大红苕数了一遍。随后,抓起一个大红苕,双手使力一掰,红苕裂开,露出一个黄黄的像鸡蛋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萨根好奇地问。

  “眼睛。夜幕下的眼睛。”黑明威神秘地说。

  “你少废话,”萨根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照明弹。”黑明威不屑地说,“你连这都没见过?我都见过。”

  “我们要它干吗?”萨根问。

  “我也不知道。”黑明威指指刚从酒瓶子里掏出来的信件资料,“这些都是给少老大的,你也无须知道。”

  萨根放下手枪,拿起一枚照明弹端详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服务员在外面说,有黑明威的信和电报。黑明威想去开门,被萨根拦住。萨根在他耳边轻语一句,黑明威便说他在洗澡,请服务员从门缝下把信和电报塞进来。

  服务员就从门缝下将信和电报塞了进来。等服务员的脚步声走远,黑明威捡起信和电报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抬头对萨根说:“对不起了,我得暂时和你说再见了。”

  “怎么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电报递给萨根,“社里给我安排了任务,要我马上去河南采访。蒋总统以水伐兵,炸开黄河,想用黄河水阻挡日本人的进攻,结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惨了,现在都已经在人吃人啦。这是个特大新闻,我们报纸肯定要大做文章。”

  黑明威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等他回来时,重庆已经不再是他熟悉和想象的那个城市,他的“大本营”粮店已荡然无存,少老大、桂花、幺拐子等多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命不守身,尸骨成泥化土。更有无数他不认识的黎民百姓、无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从成都带回来的命令和设备搞得粉身碎骨,魂断天际。

  黑明威,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自我的异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栋杏黄色的花园楼房里长大。父亲是个信奉佛陀的虔诚苦行僧,长年浪迹天涯,托钵为生,诵经为业。母亲却是个交际花,经常呼朋唤友,在家里举行烛光晚会,节日派对。在门背后,在花丛中,在楼梯口,在假山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幼小的眼睛曾无数次地亲眼目睹母亲和一个个陌生男人相拥相亲。他不知道这些男人哪一个是他的父亲,更不知道这些儿时觉得很新奇好玩的记忆,长大了会令他羞愧万分,时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从向往死亡开始的,生命不可贵,爱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故乡是逃亡的起点,家是豪华的废墟,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同学老师都是可以忘却的陌路人……父亲在佛陀的虚幻世界里摆脱了现世的罪苦,找到了极乐,卸下的罪苦却都让他名下的儿子全部担当了。从成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当,担当,永无止境。这是一个自小被孤独和羞耻吞噬、压垮的可怜虫,他渴望告别,渴望冒险,渴望剌激,渴望赴汤蹈火,在危难中燃烧生命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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