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第八章)(5)
时间:2020-10-23 作者:麦家 点击:次
萨根抛弃上帝,知情者或许不多,但他抛弃日本的“壮举”轰动一时,三号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号院判他为“仇日一族”,认定他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陆所长也就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他把惠子弄去重庆饭店工作这件事透露出来的信息太暧昧,太令人不安。陆所长的眉头紧锁不展,他闻到了一股疑窦重重的气息,那是从他内部的幽暗处发出来的。多年的反特经验告诉他,要相信现在,不要相信过去;要相信事实,不要相信说法。现在的事实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个间谍活动频繁的集散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萨根像一盘蛇一样盘在了陆所长心里。 晚上,陆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看老孙给他收集来的有关萨根的信息和资料,他又发现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就是:十六年前,萨根在日本使馆工作期间已经是三等秘书,如今依然是三等秘书。十六年不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为中国处在纷争和战乱中,人都爱往高处走,现在这儿是“低处”,贫穷,混乱,罪恶,危险……是人们都要逃避之地,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高升,没有厚禄,一定是避之不及。这么想着,陆所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形象——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卖国贼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踱步去了老孙的办公室,无来无由地对老孙说:“也许我们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骗了。” “你是说谁?”老孙一头雾水。 “萨根。”陆所长有太多的思绪想对老孙表达,“你认为,他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他自问自答,“我想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利益,为了钱。如果我们假设萨根母亲就是为了钱出卖祖国,然后我们再做出进一步假设,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说,萨根继承了母亲唯利是图、无忠无孝的劣根性,那么你会有什么新的看法?” 别回答,听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来谈话、探讨,他是要表达。 陆所长继续说:“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祖国的人,同样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母亲、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结论了。陆所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没有尊严和信仰的,他们像牲口一样,胃口决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孙沉吟道,“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长叹息道,“我们该早盯他。” “现在盯他也不迟。”老孙说。 “小心一点,”所长交代他,“别给我捅马蜂窝。” 窗外,一阵风从树下升起。桃树下埋着少女,梨树下住着寡妇,香樟树上挂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国,每一棵树都是向天国报丧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穷途末路。 这个夜晚,老孙窗外的那棵无皮桉树依稀瞅见了萨根的穷途末路。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萨根的羊皮被陆所长幽暗灵异的思维盯上之际,汪女郎却出手更猛,她将直接揭下萨根的羊皮。女人,祸水,以偏概全,夸张了,失实了。事实上,只有像汪女郎这种女人,才是祸水。 汪女郎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住在朝天门码头旁边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破烂的街道,破烂的土墙毡房,垃圾到处乱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无人地追撵着,在路中间,在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干架、交配、偷食。这是重庆典型的肮脏邋遢的贫民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汪女郎生于斯,长于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条街道的世俗味,充满了这座城市的烟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择相,行不择路,语不择言,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正如挂在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辣椒。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丽质,并且完美地继承了重庆女人特有的风采:乳丰臀翘。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养女人身,白皙细嫩、温柔妩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丰臀翘,性烈如火,则是巴妹子独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细嫩的姿色是天赋的,因为成都平原阴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叶子,其白其嫩,是捂出来的。而重庆女子的乳丰臀翘的风采和魅力,则是后天练就的,她们出门就翘着屁股爬坡上坎,经年累月,日以继夜,乳就丰了,臀就翘了。 只是,汪女郎的丰不是一般的丰,翘也是非凡的翘,她随便往哪儿一站,一立,蛮腰,丰乳,翘臀,体态丰满,曲线优美,其形其状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窍。萨根什么人嘛,足迹遍布全球,什么女人没鉴赏过?白的,黑的,黄的,金黄的,都见识过,交往过。这是他抛弃上帝后唯一骄人的战绩,独特的风采!像汪女郎这种职业女郎,萨根一般只留一夜情,不做回头生意。独独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独钟,久经考验,足见汪女郎之魅惑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东方人啊!每次,萨根与她约会,都禁不住要抚摸她丰满坚实的Rx房,翘圆弹性的屁股,有时对美的欣赏,反而使他的身体失去了欲望和冲动。美到值得欣赏的身体,往往是叫人无欲而刚的。对此,国人专有一词:坐怀不乱。 这天上午便是如此,萨根来找汪女郎,实在不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邮局帮他办一件事,一件正经的大事。该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现在该让汪女郎去拉线,钓黑室这条大鱼了。 萨根将车停在巷口,按了几声长长的喇叭。不久,汪女郎从一间破旧的瓦屋里款款走出来。她边走边跟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将车门撞出砰的响声,上了车还摇下车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在向街坊邻居显摆。萨根对她的磨蹭不满意,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庆话说:“啷个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还要给你办事,你不耐烦,老娘还不耐烦呢。”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 萨根赶忙换上笑脸,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膀子,涎着脸说:“好了,我的东方美人儿,别生气,事办完后我会给你好处的。”汪女郎这才破颜一笑,假意地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像我们重庆的耙耳朵男人了。”说着哈哈大笑,仰靠在车椅上,把脚跷到挡风玻璃后面,点上一支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像这种破街陋巷里出来的职业女郎,你别指望她柔软如银,温婉如玉。她们总是笑声放浪,举止不雅,爱爆粗口,就像天使爱微笑一样。 车子开到重庆饭店门口停下,萨根带她上楼,去咖啡馆,面授机宜。其实该说的昨天下午都已经说过,就在对面的酒吧。今天是汪女郎出动的日子,萨根担心她粗心大意,把事办砸,行前再三叮嘱,要怎么做,怎么说,怎么问,怎么答,注意什么,预防什么,什么什么,反反复复,交代个没完。汪女郎不觉又有些上火,高挑着她那双柳叶眉,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有你那么老吗先生,我都知道了,记住了,别再婆婆妈妈了,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