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2)
时间:2020-02-29 作者:李佩甫 点击:次
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
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一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x去!在这儿x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打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脸,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里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
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
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
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
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竞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
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她说:我这病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也跑了很多医院。开始说我是神经衰弱,后来又说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种药都吃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说:只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凡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声音,那清清楚楚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一句话,那声音总在重复这么一句话,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她说:有一段我认为是房子有毛病。我开始住在金水小区的一栋楼上,住的是五楼一个阴面。后来我又搬到花园小区,住的是三楼的一个阳面,可还是不行,那声音一直追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追到哪儿。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她说:那声音总是突然出现。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里只要没有别的人,它必然出现。它出现时总带着一股风,只要脖子后边一凉,它就来了,悄悄地,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后边亮着一个一个的小窗户,我看见了很多窗户。我看着那窗户,我现那窗户后边竟是一个一个的房间,那里边有许多房间。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排满了人的影像,那里边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像。当我往下看时,当我往更深处看时,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门,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个门。在十二个门的后边又是一个很小的白房子,房门上写有红字,那是用红漆印上去的数码字,数码字是13,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13。房间里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东西,开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是闻到了一股药水的气味,那像是来苏水的气味。在弥漫着来苏水气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映在墙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渐渐在墙壁上显现出来了,当我盯着看的时候,它就显现出来了——那影像没有头。我看见那竟是一个无头影像。影儿是灰褐色的,它贴在墙上,很像是一张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个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脚,就是没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