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夜(3)
时间:2020-01-05 作者:李佩甫 点击:次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
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
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
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
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
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
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
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
往下说吧……
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得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
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
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
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
往下说呀……
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
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
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手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
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
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
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
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
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
她坐在哪儿?
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儿?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
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
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
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
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
哪儿潮?哪儿潮?……
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
她呢,她怎么说?……
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
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
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抠她手心儿了……
她呢,她手缩了没有?她有没有表示?
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
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
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边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一个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在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