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他来过(2)
时间:2019-12-01 作者:闫红 点击:次
正是这个爱好,断送了他的货郎营生。那回,他一大早出门进货,午饭时候也没回,下午,他脸色灰灰地回来了。我妈问他咋了,他拿出一块酒瓶底大的茶色玻璃,朝桌上一放,不说话,问之再三,才知道,他这大半天,都在等那个把这块茶色玻璃“抵押”在他这里的人。
是那种老骗局,一个人卖所谓祖传宝贝,另一个人想买,没带钱,转脸看见大舅姥爷,求他把钱先垫付一下,以这宝贝再加一块手表做抵押,自己回去取钱,马上就回来,还有重谢。
大舅姥爷垫付了三百块,然后等啊等,等到旁边开小店的人都不落忍了,提醒他说,这人是个骗子,大舅姥爷方才明白上当了,失魂落魄地转回家来。
此事的唯一后果是,大舅姥爷再也不愿意进城进货了。他沉默地结束了货郎生涯,又去想别的致富门道。村里修水渠时,他在村口卖过“胡辣汤”,我还去喝过几大碗,至今仍记得那种彩旗飞扬、锣鼓喧天的欢实劲儿。施工队撤了之后,他试着种西瓜、香瓜,还养过一种安哥拉长毛兔,卖兔毛,等到这个营生也逐渐衰落,他去帮村里的窑厂看砖窑,这个活最后被窑主亲戚顶掉了,他就到城里来找我爸,让我爸给他找点活干干。
我爸当过多年记者,这点人脉是有的,就把他安排到附近的一个单位看大门。对于大舅姥爷来说,这个工作真是得其所哉。他上了年纪,睡眠少,帮上下夜班的人一再开关门也毫无怨言。他话少,生得威严,那个单位,从领导到普通员工,对他很有些尊重,过年的福利也分给他一份。闲暇时候,他学会了修鞋的手艺,经常帮员工们义务修个鞋什么的,只收个成本费,很受欢迎。
大舅姥爷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好几年,七十三岁那年回到家乡——他迷信“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说法。再则,他的身体的确也大不如前了,他希望能死在自己亲手盖的那两间小砖房里。
这一愿望没能实现。他回去不久,原先住的圩子被开发商看上了,找了村里的干部,动员村民拆迁。大舅姥爷不答应,村里停了他的水,他就去井里打水;停了他的电,他本来就不怎么用电,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那两盏五瓦的灯泡,这下,他干脆睡到门口屋檐下,还可以防止拆迁队偷着拆房把他活埋在里面。
我仔细了解过开发商给出的价码,一平方米赔偿四百块,加上宅基地的补偿款也不过五六万,而开发商新建的房屋一平方米为两千元,也就是说,赔偿的那点钱,只够买个二三十平方米。我也觉得义愤,赞成大舅姥爷对抗到底,不过此时已是深秋,似乎不适合睡在屋檐下。我跟大舅姥爷说:“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需要的话,我可以立即赶回来。”
过了好一阵子,大舅姥爷那边没有动静,我打电话问我妈,我妈说,他已经答应人家了。我惊叫道:“这怎么行?”我妈说:“别人都搬走了,就他老哥俩待在那里,好像他们多难缠似的,村里人也老说他们,他们就搬了。”
唉,其实我也懂,大舅姥爷爱他那房子,但更爱面子,生平最怕给人添麻烦,受不了人指指戳戳,即使他是受害方。
接下那笔拆迁款后,他和小舅姥爷一道,依傍小舅姥爷的养女生活。养女已经出嫁,和丈夫住在附近的集市上,有个上下一共两间的小楼,两个舅姥爷,就在楼下搭了两张床。那五六万补偿款,加上以前的积蓄一共十二万,他们一起交给了养女。
白天,养女夫妇出去打工,两个舅姥爷就帮他们带孩子、做家务。逢集,大舅姥爷到门口支起补鞋摊子,小舅姥爷帮村委会扫垃圾,如果都能健健康康的,日子倒也颇能过得去。
但大舅姥爷开始生起病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他这一生,将这身体用得太狠,又养护得不够,像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车,三天两头地要进修理厂。大舅姥爷每次进医院,医院都会下住院通知单。
大舅姥爷是五保户,按政策医药费全报,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医保的系统里硬是找不到他的名字。养女去找镇政府管这事儿的,管事的叫她去找村委会,村委会则发誓说报上去了,还叫她去镇上。
再去镇上,管事的那人正在跟几个人打牌呢,眼睛盯着牌说:“等这把打完。”好不容易等他打完了,那人站起来,从包里抽出个塑料袋,上集市买菜去了。等他买菜回来,得到的答复还是,找你们村委会去。
不得已,我找了跑新闻的同事,同事辗转找到该镇一个分管文化卫生的女副镇长。女副镇长答应得很好,就是不解决,其间周折我也忘了,一筹莫展之际,我发了条微博,说了这件事。这条微博被一些影响力比较大的朋友转发,很快,舅姥爷的养女打电话来说,镇里派人来看他们了,答应马上帮他解决,同时也抱怨他们不该捅到网上,委屈地说:“我们不就打个小牌吗?”倒说得大舅姥爷很不好意思,转脸就骂那养女不该到处讲。
大舅姥爷从此可以顺顺当当去住院了,住了几回之后,他不肯再去,说他看了那住院单子,每次都要花一两万,虽然不要他掏钱,但那也是国家的,他这把年纪,不能这样糟蹋国家的钱。
大舅姥爷就那样在家里躺着,以微弱的生命力,与命运硬扛。与此同时,他周围的一些人,为谁家给他办丧事而争执不已——吾乡规矩,在谁家办丧事,收取的份子钱就归谁。舅姥爷这一生,不曾结婚生子,放出去的份子钱,可以一次收回,数目想来不少。
在那个春末,大舅姥爷终于将生命清零,他没有留下子女,也未曾听说有什么感情瓜葛,他这一生,活得像一块石头,唯一的意义,似乎只是在石头上留下风雨的痕迹。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是带着我的孩子去的。听到死讯时,我对儿子说:“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看望的那个太姥爷吗?”八岁的孩子眼皮都不抬地说:“他死了是吗?”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当时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我说:“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可怜?”儿子说:“我们将来不都得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