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卡斯(2)
时间:2019-11-08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是我,先生!”他说着,爬上了舞台。
“是谁?”卡尔卡斯叫道,往后倒退。
“是我,尼基达·伊凡内奇,……提词人。您不用担心。”
喜剧演员吓得浑身发抖,呆若木鸡,瘫软地在凳子上坐下,低下头。
“是我,先生!”那个人走到喜剧演员跟前说,他生得又高又瘦,头顶光秃,胡子花白,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
“是我,先生。是提词人,先生。”
“我的上帝啊,……”喜剧演员说,伸出手掌摩挲着额头,呼呼地喘气。“原来是你,尼基达?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的包厢里过夜。此外就没有地方过夜了。……只是您不要告诉阿历克塞·福米奇。”
“你,尼基达,……”衰弱无力的卡尔卡斯喃喃地说,对他伸出发抖的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大家叫我谢幕十六次,送给我三顶花冠和许多东西,……大家都喜欢我,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叫醒这个喝醉的老人,把老人送回家去。
我是个老人了,尼基达。我五十八岁。我有病!我这衰弱的精力一天天地差了。”
卡尔卡斯往提词人那边探出身子去,周身发抖,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尼基达,……”他喃喃地说,象在说梦话。
“我年老,有病,该死了。……可怕呀!”
“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该回家去了。”尼基达带着温情说。
“我不去。我没有家!我没有,没有!”
“主耶稣啊!莫非您忘记您住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愿意到那儿去,不愿意,……”喜剧演员有点发急地说。“我在那儿孤孤单单,……一个亲人也没有,尼基达,既没有亲人,也没有老伴,更没有孩子。……单身一个人,跟野外的风一样。……我死了,谁也不会想起我。”
喜剧演员的颤栗也感染了尼基达。……醉醺醺的、激动的老人拍他的手;颤巍巍地握紧它,让油彩和泪水弄脏了它。
尼基达冷得缩起身子,耸动肩膀。
“我怕孤单,……”卡尔卡斯喃喃地说。“没有一个人亲近我,安慰我,把这个醉汉扶上床去睡觉。我是属于谁的?有谁需要我?谁爱我呢?谁也不爱我啊,尼基达!”
“观众爱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
“观众走了,去睡觉了。……不,谁也不需要我,谁也不爱我。……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
“哎呀,您何必为这些悲伤!”
“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啊。……我原是贵族,尼基达,出身于上流人家。……当初我没有掉进这个无底洞以前,做过军人,在炮兵营里当差。那时候我是翩翩佳公子,美少年,性子烈,胆量大。……后来我成了出色的演员,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所有这些往事都到哪儿去了?那些岁月在哪儿啊?”
喜剧演员抓住提词人的手,站起来,使劲眫眼睛,仿佛刚从黑地里走进灯光辉煌的房间似的。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油彩上留下一道道印迹。……“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呀!”他继续象梦呓般地说。“如今我瞧着这个黑洞,都想起来了,……样样都想起来了!这个黑洞吞掉我三十五年的生命,那一段生活多么好,尼基达!我现在瞧着它,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看你的脸似的!……我想起当初我还是个年轻的演员,刚开始演得出色的时候,有个女人看过我的表演就爱上了我。……她优雅,苗条得象一棵杨树,年轻,纯洁,聪明,而且火热,活象夏天的朝霞!我相信即使天上没有太阳,地上也仍然会明亮,因为任何夜晚都敌不过她的美丽!”
卡尔卡斯讲得热烈,头和手都发颤。……他面前站着尼基达,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听他讲话。两个人被黑暗包缠着,那支无力的油烛几乎赶不散黑暗。这是奇怪而独特的一场戏,世界上没有一个剧院上演过,观众却只是那个死气沉沉的黑洞。……“她爱上我了,”卡尔卡斯喘吁吁地接着说。“是啊。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她面前,就跟现在站在你面前一样。……那一次,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漂亮过,她那对眼睛瞧着我的样子,我就是躺在坟墓里也忘不了!她的目光亲切,柔和得象是丝绒,闪着青春的光辉,深不可测!我陶醉了,满心快活,在她面前跪下,请求她给我幸福。……”喜剧演员换一口气,压低喉咙继续说:“可是她说:‘您离开舞台吧!’明白吗?她可以爱演员,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办不到!我记得我那天演了戏。……我的角色很糟,嘻皮笑脸。……我一边演戏,一边心里象是有猫在抓挠,有蛇在咬。……我没有离开舞台,没有,可是我的眼睛直到那时候才算睁开!我明白我是奴隶,是别人消闲的玩具,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圣的艺术,一切都是胡说,骗人。我了解那些观众!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鼓掌,花冠,欢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