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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十章)(4)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逼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样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
  他和小环对视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欢你小姨吗?”张俭问道。他心里骂自己,什么狗屁的话,这和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关联。
  二孩没有说话。
  “小姨跟你们最亲了。为了你们,她都不肯成家。”他心里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儿说?你想让孩子们知道什么?知道他们自己身边有个魔怪似的谜吗?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毛主席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的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的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您找谁?”张俭问。
  “我姓王,有个叫张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这里?”
  张钢再也忍不住作为张春美弟弟的荣耀,嘴快舌快地说:“张春美是我姐!这是我爸!”
  姓王的空军跟张俭握了握手。张俭马上意识到他带了个难以对父母启齿的消息来。他紧盯着年轻的军官,他让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么事都受得住。
  “张春美同志身体很健康,您不必害怕。”军人说。
  难道他在内心把自己支撑住,让对方看起来是害怕?只要丫头还活着,活蹦乱跳,什么他都不在乎。
 
  “不过事情不那么简单。”军人看着他,眼里的那种光芒似乎很少在非军人眼里见到。
  张俭让二孩回去告诉他妈,他姐的学校来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还是先跟您说一下,一般做母亲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觉得她母亲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谈,也不迟,您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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