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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台阶(2)

 
  “我们现在到了米拉贝尔花园,《音乐之声》的拍摄地。”导游介绍,并带领他们穿过大型喷泉,绕过骑士雕塑,又走上曲折的台阶,登上矮小而起伏的山坡。
 
  “果然很眼熟。”有一个热爱音乐的教师母亲,小莫的童年教育里少不了《音乐之声》,虽然她从来都更关注玛利亚修女的爱情。
 
  小莫已穿过了玛利亚和孩子们曾载歌载舞的喷泉、花园,登上了玫瑰山。玫瑰花正处于花期,在夏季的艳阳下,花朵如玛利亚般明艳。小莫当然会记得,玛利亚对爱情其实也曾逃过、不知所措过,但小莫认为,那不过是电影,所以玛利亚才会如愿。而现实中,爱情在玛利亚与上校逃往瑞士时,才刚刚开始。那其实也不会有太多悬念:他们要么彼此厌倦到老,就像父母;要么眨眼间分开,就像自己和前夫。
 
  在号称阿尔卑斯山以北最美的花园里,各怀心事的莫家三人毫无游玩心情,他们像是约好一般紧跟着导游,就像电影里的七个孩子紧跟着玛利亚,他们仿佛只有和陌生人在一起,才能忽略掉彼此心中那些呼之欲出的疑问。
 
  “这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导游带领着莫家人,沿石板路从玫瑰山顶往花园另一端走。既然莫家人没有兴趣在玫瑰山留影,那么按惯例,他该带他们去看“天使的台阶”。
 
  “什么是‘天使的台阶’?”小莫问。
 
  “小姐还未成家?那你只能看着你父母登上天使的台阶了。”
 
  “哦,就是象征爱情呗,景点的噱头,你们都这样。”小莫意兴阑珊。但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追上莫先生问:“打麻将出人命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马又没死,只脑门上流点血,拍片子了,一点儿事都没有。他居然还赖在医院住了一天。”
 
  “怎么会流血呢?”
 
  “自摸啊!一激动,牌拍桌上,怎么又弹起来了?可能劲儿太大了。也该老马倒霉,这都被砸中了。我们怕你担心,才说不告诉你。本来也没大事儿。”
 
  “我妈生这么大气,还不算大事儿?”
 
  “你妈妈啊,你该是知道的,一辈子清高怕丢人。”
 
  “你以后少打麻将了!”小莫决定帮母亲说话。
 
  “那我干什么呢?家务事她都做完了,小县城又没什么好玩的。出门转两圈,全城都逛完了。又不想上北京烦你。我能打麻将,不错了。你妈才是没事干,她不打麻将,不跳广场舞。她喜欢的弹琴啊,莫扎特啊,我都不懂,在县城,就更没几个人懂了。要不是还能跟我生个气,她就真没事干了。”
 
  “你怎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莫先生大概意识到自己家长的身份。
 
  小莫斜着眼睛看莫先生,不出所料,她看出了与他的话完全相反的意思。父亲一辈子都在县城名目奇怪的某局任职。小时候,小莫曾觉得父亲办公桌上那块大玻璃板和墙上的县城地图,是世界上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上大学后,小莫寒假回县城,去帮他取单位发的年货——几筐长途运输来的苹果,她才发现,他的职位与办公室,一直都没变过,但她看见的东西与记忆中全不一样了。办公桌玻璃板上是陈年的胶水印迹,搪瓷茶缸上是看不出字迹的印花和深浅不同的黑斑——与破败的县城、破败的单位小楼一样,它们明目张胆地揭露着时间的真相。但他始终乐观和善,还能气定神闲地给女儿削苹果,极像电视剧里的宰相刘罗锅——其貌不扬,反而显出与生俱来的安稳与知足。这也是他现在的神情——她多熟悉的表情啊。她知道那是在说——你的生活和爱情,都是你自己的事,但无论你怎么做,爸爸都会这样,笑着支持你。
 
  在这一路上,导游或许出于不甘,还是把“天使的台阶”的秘密,讲给了莫太太——这个半老徐娘,一路上都在抢他的话。她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金色大厅、蓝色多瑙河,而《费加罗的婚礼》《唐璜》和《魔笛》就更不用说,但她不可能知道“天使的台阶”——只有欧洲的导游学校,才会教给他们这种用来讨好游客的东西。
 
  “1818年的大火烧毁了整座花园。这段楼梯是唯一留下的东西。人们认为这是天使对爱情的呵护,所以把它修复成现在的样子,命名为‘天使的台阶’。现在这里还为全世界的情侣办结婚登记,情侣们相信,在这里结婚,或者走走‘天使的台阶’,就会得到天使的祝福。”
 
  导游几乎是炫耀般地讲完这段台词的,他也没忘记捕捉莫太太表情的微妙变化。但莫太太只在他说到“结婚登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儿小莫。
 
  “烧光了不更好吗?”莫太太总能说出这样扫兴的话。她根本没理会导游的建议——跟结婚三十五年的丈夫走上这段浴火重生的台阶。因为那高高的台阶看上去那么冰冷,让她感觉不到一点爱情的暖意。她也是在这个时刻突然觉得,导游一定是说错了,爱情从来不会是经历火灾后毫发无损的大理石,爱情其实才是那场意外降临的大火——瞬间烧掉所有,然后,爱情只会留在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说里。这真是个巨大的错误。他们都错了。而她自己,在这个大理石般坚固的错误里,也待了三十五年。她本来可以给自己争取的知青返城名额,她本来将成为大学教授而不是小学音乐老师,还有一定会存在的那个更能理解她的伴侣……都毁于那场三十五年前的“大火”,毁于黑暗的山区县城那个被清风明月蛊惑的夜晚。如今她拥有的,不过是些被麻将牌砸出血般不堪、莫名其妙、羞于谈及的尴尬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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