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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和黛玉的友谊能地久天长吗

闫红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给贾家上下带来无尽欢乐,这是她自己也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到来,还无意中促成了宝钗和黛玉的化敌为友。
 
当时贾母大摆宴席,招待这位来自乡间的朋友,席间要说酒令,黛玉脱口说了个“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是《牡丹亭》里的句子。然后又来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又说到《西厢记》上去了,宝钗默默看了她一眼,黛玉没留心。
 
等到刘姥姥走了,宝钗把黛玉唤到无人处,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这口气里有玩笑成分,黛玉却不想跟她开玩笑。
 
宝钗没来之前,黛玉虽说是寄人篱下,但外婆贾母万般疼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宝玉和黛玉也比别人更为亲厚,黛玉的日子,不能再顺心遂意了。
 
忽然来了这个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不能怪黛玉敏感,她自小屡经丧失,母亲,父亲,家园,她太害怕失去了,像一只小兽,警惕地守护着自己的地盘,把宝钗视为天然的敌人。
 
她时不时地总想挤兑宝钗一番,比如那次宝玉将宝钗比作杨妃,说她“体丰怯热”,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还想“搭言取个笑儿”,却被宝钗看出来,不动声色地将他两人一番敲打,弄得宝玉黛玉都红了脸。
 
这次黛玉也不想让宝钗占上风,心里嘀咕,话却说得尖刻:“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罢了。”也还是玩笑,但口气里的不友善是明显的。
 
那么宝钗便不客气了,向她请教昨儿的宴席上,她说的都是什么。
 
黛玉忆起昨天的失言,不由红了脸,上来搂着宝钗撒娇:“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要说黛玉也真是能伸能缩之人,前面那么强硬,忽然服软也没有在怕的。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不再往下追问,开始跟她谈读书这件事。
 
宝钗的谈话很有技巧,若是她上来就对黛玉指手画脚,说你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估计黛玉当时纵不好说,心里还是会不爽宝钗的居高临下。宝钗先交底,告诉黛玉,这些书,自己小时候和族中兄弟姐妹也曾看过,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爸妈们好像也没什么进步啊。不过宝钗说这个话,不是拉黛玉一起控诉大人的蛮横,是为了引出下面这段话: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段话一向深为广大读者诟病。首先“所以”二字从何而来?大人就天然正确吗?其次“读书写字非你我分内之事”这种话,翻译一下,不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后面又说男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未免把读书看得太功利,自娱自乐不行吗?什么叫“竟不如耕种买卖”,宝姐姐心中的人生,是不是太骨感了?
 
奇怪的是,黛玉不但未做任何反驳,只是垂头吃茶,如果说她这是被宝钗拿了错,不敢作声,书中又有“心中暗伏”四个字,说她“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黛玉真的很服宝钗这一套吗?当然不是。黛玉仍是那个黛玉,她服气的,是宝钗待人之诚。她后来直言不讳地对宝钗说,自己最是个多心的人,从前只当宝钗心里藏奸,又说,若是你说了那个话,我再不放过你的。
 
这话也真叫敞亮。都是肉体凡胎,谁没点毛病呢,差别在于,有人对于自己有反省,偶尔急不择言,但不会处心积虑;有人则永远觉得都是别人的错,怨气消化不了,憋成一肚子坏水。
 
黛玉还跟宝钗说:“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我们可能会觉得宝钗这段话迂腐又反智,但黛玉感觉到的,却是真诚的关心,《西厢记》《牡丹亭》都是至情至性之作,能够感发内心的热情,但在那个时代,不合时宜的热情,会将人引向毁灭,这一点,黛玉比谁都清楚。
 
之前她隔窗听到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的混账话”,喜悦之余,亦有惊骇,“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必嫌疑”。等到宝玉跟她诉肺腑,她更不敢面对,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来宝玉让晴雯给她送手帕,黛玉一边感动,一边“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她看重珍惜和宝玉的感情,但心里也不是不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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