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回答:“看见了。”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 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 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 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去时,却没有看到 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 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 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这时有人呼叫:“地震了。”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的却 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 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锐利。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 时,他伸手摸了一会,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 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 静送给你。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 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广播里说,刚才 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气息暖烘烘地蒸 发出来,现在草席四周的边缘上布满了白色的霉点,她用手慢慢擦去它们,她感受到手擦去 霉点时接触到的似乎是腐烂食物的粘稠。
雨水的不断流动,制止了棚内气温的上升。脚下的雨水分成两片流去,在两片雨水接触 的边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水花,欢乐地向四处跳跃。雨水流去时呈现了无数晶莹的条纹,如 丝丝亮光照射过去。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那种来自初秋某个黎明时刻,覆盖着 土地的清新和凉爽。
她一直忍受着随时都将爆发的呕吐,她双手放入衣内,用手将腹部的皮肤和已经渗满水 分的衣服隔离。吴全已经呕吐了好几次,他的身体俯下去时越过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双 手紧按着腰的两侧,手抖动时惨不忍睹。张开的嘴显得很空洞,呕吐出来的只是声响和口 水,没有食物。恍若一把锉刀在锉着他的嗓子,声响吐出来时使人毛骨悚然。呕吐在她体内 翻滚不已,但她必须忍受。她一旦呕吐,那么吴全的呕吐必将更为凶猛。她看到对面的塑料 雨布上爬动着三只蛐蜒,三只蛐蜒正朝着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蛐蜒头上的丝丝绒 毛,蛐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在雨布上布下三条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弯曲时形成了很多弧 度。”还不如去死。”那是林刚在外面喊叫的声音,他走出了简易棚,脚踩进雨水里的声响 稀哩哗啦。接下去是关门声。他走入了屋内。
“林刚。”是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
“我想死。”林刚在屋内喊道。
她转过脸去看着丈夫,吴全此刻已经仰起了脸,他似乎在期待着以后的声响,然而他听 到的是一片风雨之声和塑料雨布已经持续很久了的滴滴答答。于是吴全重又垂下了头。
“王洪生。”那个女人尖细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满斑斑红点。红点一直往上,经过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脸。夜晚 的时刻重现以后,她听到了蚊虫成群飞来的嗡嗡声。蚊虫从倾泻的雨中飞来,飞入简易棚, 她从来没有想到蚊虫飞舞时会有如此巨大的响声。
“你别出来。”是王洪生的声音。
“凭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为你好。”“我也受不了。”她开始哭泣。“你凭什么甩下我,一个人回屋去。 “我是为你好。”他开始吼叫。
“你走开。”同样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听到了一种十分清脆的声响,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好啊,你——”哭喊声和 厮打声同时呈现。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脸。
一声关门的巨响,随后那门发出了被踢打的碎响。“我不想活了——”很长的哭声,哭 声在雨中呼啸而过。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门被猛击。她仔细分辨那扇门的响声,她猜想她是 用脑袋击门。
“我不——想——活——了。”
哭声突然短促起来。“你——流——氓——”
妻子骂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开门。”是别人的叫声。
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雨声在中间飞扬。她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了,应该是王洪生出现在门 口。
箫声在钟其民的窗口出现。箫声很长,如同晨风沿着河流吹过去。那傻子总是不停地吹 箫。傻子的名称是王洪生他们给的。那一天林刚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窃笑。林刚 朝楼上叫道:“傻子。”他居然探出头来。“大伟。”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伟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惫不堪:
“没找到。”李英伤心欲绝的哭声:“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见他。”大伟的声音低沉无力。“说星星眼睛上戴着纸片。”箫声 中断了。箫声怎么会中断呢?三年来,箫声总是不断出现。就像这雨一样,总是缠绕着他 们。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吴全的呼噜声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钟其民的箫声却从那里飘进 来。她躺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她能够很好地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