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亿种中国人的孤独
时间:2019-02-27 作者:叶扬 点击:次
我是读翻译小说长大的,当代中国小说看得特别少。去年意识到这总是个问题,请各种朋友推荐他们认为好看的中国小说,其中一位推荐了《一句顶一万句》。
刘震云创作的影视剧在我看来是另外一个领域了,我对他小说的印象停留在上中学的时候每天中午在我妈办公室听小说连播里有人读的《一地鸡毛》,而这本书与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一开始,我一天看一点,没什么太大感觉……清明节假期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一句顶一万句》,很少有一部小说能让我废寝忘食,读过之后我还向好几个朋友和我妈都推荐了它。
一看书名,不少人以为是讲文*的,实际不是。小说的语言是絮絮叨叨的,并不是说这语言不好,它很特别带点儿方言的特性,带着特别的节奏,在我看来,他小说里说出的话都是折叠的。说xxx是xxxx,又说xxx是xxx不是因为这个这个,也不是因为那个那个,而是xxxxx。
比如,小说刚开始:
“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
说话像叠瓦,前后压着,好像话往半截吞,其实又铺陈开去。
《一句顶一万句》剧照《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小说的前三个字就交代了他要写的男主角,可一闪,开始讲男主角他爸老杨的事,由此,拉出一大堆人物。他们没有具体名字,都叫老某,老杨、老马、老李、老段、老裴、老汪、老曾、老孙、老董……每个人都有点儿关系,一个老某的故事伸向另一个老某,由一个人攀到另外一个人——父母、妻儿、亲家……像一个镇子上放飞着许多无人机,高空俯瞰,从这家的镜头切换到旁边那家,人人有自己的故事,每张脸各有特点,每个家庭有自己的问题。作者的每句话都概括、有力又以叠瓦的句式描画了细节与因果,辨不清要聚焦在谁身上,似乎没有一个主要着墨的人,可人人都有趣,人人的生活又都带着困乏,那深处有着求不得的欲与难。
终于,无人机在镇里绕了一圈圈,把家长里短的故事都扫了一个遍,回到杨家,回到杨百顺身上。渐渐地,焦距才开始对准,似乎要讲他的一辈子颠沛流离、曲折离奇,也讲了不少,他的理想、期望、受宠、被逐、婚姻与家庭。突然,他的故事戛然而止,一转,说起了另一个时代的事,这些事,往前倒才能和杨百顺的人生接上。
刘震云自己和万万千读这本书到开悟的人都反复说这里面描写的是中国人的孤独。是的。
让我着迷的不只这个孤独的内核,而是他的写法。
他的写法让这孤独到骨头里了,无药可救。
说无药可救,是因为他在小说里用了穷举法。太多小说写人生而孤单,写一个特殊的人,求索不得,遇到的都是带有某种特别之处的人,谁都不是对的人。那么,这个毕生孤独的感受虽然能带给读者许多点状的同感,却似乎又是一次次特例,一次命运的总捉弄,偶然性叠加的产物。
《一句顶一万句》却不是这么写,不是写杨百顺一个人的问题,对,他写了这一个人的反复碰壁。第一代主人公不算为了找个说得上的人,只为了找个活下去的路,穷尽了他能尝遍的所有办法,在这过程中,是一次次失望和绝望:父亲说不上、兄弟说不上、老师说不上、师傅说不上、媳妇说不上、邻居说不上、恩人说不上、孩子说不上。何止主人公们尝百草似的找出路,所有人都在找,在杨百顺的整个生活空间,他周围存在的人、遇到的人,有的心里空空如也,有的藏着信仰和希望,有的爱慕别人的妻子自己,这些父亲、兄弟、老师、师傅、媳妇、邻居、恩人、牧师、孩子,没一个充盈幸福无孤独,通通藏着心里的不如意和苦。
《百年孤独》沿着一个家族沿着时间往下捋,《一句顶一万句》要说一棵树,结果捻一片叶子开始往树干说,中间遇到一片叶子就要讲一番事。先将一个地方的所有工种、所有人际关系都穷尽,再沿着一个家庭的线索往下活,主人公的父亲辈、他自己这一辈、不是他孩子的孩子这一辈、这孩子的儿子这一辈,四代人,几十上百人,移步换景,改朝换代,聪明的、笨的、拙的、正直的、算计的,但结论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没有办法。
《一句顶一万句》的穷举营造了一种极为丰富的感觉,中国乡村那么多种人、那么多个工种、那么多种关系,让人着迷;七十年后,中国的城镇又那么广大,人们的机会更多了,能跑几千里去找一个人帮着解惑。如果《一句顶一万句》没有七十年后那一代人的后半段故事,容易把这没办法归结为时代,时代不容人,容不得杨百顺的顺。可后半段的故事,让这结论真正凿实。
如同在对着一整幅——不,是立体、多层、跨约几十年时空的《清明上河图》,一个个人划下去,你看他们俩交情好吧,我给你讲讲他们怎么掰的;你看这夫妻二人看似齐眉举案吧,那是你不知道他们背后彼此的嫌弃……于是,亲情、友情、爱情,父子、兄弟、师生、师徒、夫妻、邻里、施救与被救,整棵树上老叶、新叶都被揪掉,整幅画面所有人被画×,所有关系中的好与亲密都浮于表面、不经考验、时间短暂,脆弱到不行,没有任何关系能够让人感到绵长的踏实。那孤独,无人幸存。
这是真正的没办法。
这没办法里,还有一种温柔,因为破坏亲密与好的东西,虽然有权宜之计、互相利用,却并不是每次关系的破裂都能找出个坏到底的敌人,终究是每个人都有点儿连带责任,带着怕和躲闪,狠与恨都做不彻底,大家终究是抹一抹伤口就凑活着过。过着过着,偶尔,说不上的人又重新聊得来了,又带着点儿对过去的对立的遗憾。 |